深深仇恨夜難眠,情牽夢繞空興歎。
關尚文離開姚家,覺得黑洞洞的世界充滿了寒意,多少往事湧上心頭,不覺間對辛治國又掂量起來——
還是因傷住院後從遼寧回來,發現自己的木箱被人弄壞,幾件衣服和日記不見了,為了減少同宿舍人之間的矛盾,沒有說什麼,便自己動手釘箱子,於業立見了說話了。
「小關!沒發現箱子裡少東西嗎?」
「幾件破衣服,沒就沒吧,反正我也不穿。」關尚文無所謂地說:「但我的日記不見了,別人看了怪沒意思的。」
「你呀!白聰明了,以後有啥事別寫日記,讓人知道,對自己有啥好處?」於業立見屋裡沒別人,低聲說:「你衣服丟就丟了,可你日記就扔在炕上,誰也沒注意。有一天讓辛小鬼看見了,他看著看著臉色變了,冷笑幾聲,揣起日記怒沖沖地走了,他那心眼兒你可得小心點。」
「這……是他拿走了我的日記?哎——」關尚文想起自己日記裡,關於車禍地記載,有關對辛治國的評論,知道這日記又得罪了人。便說:「謝謝你小於,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寫日記了。」誰想到到了運動,幾件事加在一起,這有名的辛小鬼,竟如此陷害自己。
關尚文回到家,已是凌晨時分。萬曉蓮正給兒子如鍾餵奶粉。
「文哥!你怎麼一夜未歸?夜風襲人,小心凍壞你的身子。」萬曉蓮心疼地說,暗怪自己,「對不起,是我太累了,缺少對你的溫柔體貼。」
「唉——想哪兒去了?是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才出去清醒一下頭腦,沒想到讓我知道了天大的秘密,這回伸冤的時刻不會太遠了。」關尚文邊說邊給萬曉蓮披上一件衣服,見如鍾吃飽了,接過來親了親,放在炕上。
「什麼秘密?與咱倆有關嗎?」
「有關!關係大了。」
關尚文將今夜看到聽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向妻子說了一遍。萬曉蓮聽了氣得咬牙切齒地說:「沒想到這兩個禽獸如此狠毒!害得我死去活來。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現在辛治國怎樣了?」
「人家是好人犯錯誤——沒關幾天,在會上檢討一下,現在仍當車長。」萬曉蓮歎息著,「人家跟紅苗正,和我不一樣啊!」
「看來搬倒他還真不容易,又不能傷害姚大姐……」
「對!姚大姐是重要的人證,你我夫妻有無出頭之日,全靠她了。她也怪可憐的,你既然救了她的命,我沒辦法出面,你要多關心她,保護她。 唉!做個女人真難哪!」
「是啊!可和這種女人,我也不好接近哪!」關尚文為難地說。
「為了報仇,你怕啥?反正她對你早有意,為使她能死心塌地為咱們,不行你就跟她玩玩,我不在乎……」萬曉蓮又有笑臉兒,頑皮地說。
「去你的!胡說八道。這麼關心人我也成辛小鬼了。」關尚文見妻子開心,自己也笑了。
「哎!你說辛小鬼,我倒有個主意!不如咱使個美男計,你犧牲點色相,把他妹妹弄到手,讓她也為咱說話,這事兒就好辦了!」
「你越說越下道!那我成啥了?」關尚文責怪地說:「不過這事兒還真得從辛治國的妹妹,和他老婆身上打主意……好!雖然不能辦缺德事兒,咱可以幫她介紹對象,收買她的心。」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不玩她妹妹,怎解我心頭之恨?」萬曉蓮竟不惜捨自己丈夫,對自己的感情要報此仇。想了想又說:「其實,哪有一個女人希望自己的男人在外面鬼混哪?這是他們把我逼的呀!文哥……」萬曉蓮眼淚汪汪地摟著丈夫的脖子,身子緊緊地靠在一起……
「你不累嗎?吃得消?」關尚文親切地問。
「我知道了害我的真相,心裡高興,不累了!得慰勞慰勞你呀!這一夜你沒有白轉悠……」
又是夜幕降臨,關尚文終於被推上批判台。
但這天的批判會有些特殊:沒有火爆的口號;沒掛打倒的木牌;更沒有讓關尚文低頭彎腰站板凳。而是讓關尚文和群眾坐在一起。會標寫的不是批判,而是「幫助和挽救關尚文大會」這就明顯地告訴人們:這是人民內部地批評與自我批評,不是殘酷的階級鬥爭。
然而,會議一開始,當連長一宣佈「幫助和挽救關尚文大會」現在開始時,台上便一個接一個地發言,歷數了關尚文搞階級調和,階級立場不穩,階級異己的種種罪行。關尚文微微地笑著,心不在焉地聽著,時而還捅一下身邊的辛其美,小聲說:「發言呀!往死裡批我這個階級異己分子啊!」
「我發言!」一排長明勇騮再也忍耐不住造反精神了。跳上台,厲聲說:「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不是……不是請關尚文這個階級異己分子來開玩笑!」明勇騮背語錄後邊忘了,只好變成自己的話,又指著台下的關尚文吼道:「關尚文!你這個階級異己分子,我問你……」
「到!」關尚文答應一聲走上台。「問吧!」
「你家到底是什麼成分?」
「我家是雇農!」
「不對!你父親是有名的黑社會老大,『在家裡』的總舵主,也就是家長!」明勇騮厲聲說。
「舊社會本來是黑的,我父親兄弟三人,他是老大。在家裡我們都聽他的,是家長。你在家裡不也是家長嗎?聽說你在家裡不但是舵主,還是打老婆主。那你是什麼成份?」
「少廢話,我說的『在家裡』是東北最大的民間反動組織,你父親當過這個組織的老大哥,有沒有這回事?」明勇騮不知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在家裡』是民間組織不假,我父親是這個組織的老大哥也屬實,但那不是反動組織。你看中央和遼寧省那份材料說過『在家裡』是反動組織?偉大領袖在《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一文中曾說:『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在這篇文章中又說:『城市遊民無產階級,如上海的青紅幫,湖南的哥老會,東北的『在家裡』。都屬群眾組織的力量,引導得好,可成為革命的力量。』連偉大領袖都這麼說,你怎麼說東北的『在家裡』是反動組織?難道你的眼光比偉大領袖遠大?你歪曲偉大領袖肯定的『在家裡』,又是何用心。」
關尚文這樣引經據典的一說,一問。不但明勇騮無話說了,連軍宣隊的人,城市知青宮江文等人都驚訝了。心裡想:難道他父親真是『在家裡』的總舵主?這些人不少都讀過《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雖然知道毛主席對民間組織有過評析,但是不是提到『在家裡』,就記不清了。所以暗暗佩服關尚文。
「我說不過你,我問你,『在家裡』燒過警察局沒有?是不是你父親指揮策劃的?」
「燒過,是我父親和閭山抗聯獨立大隊,大隊長陳鎮北親自策劃指揮的。」
「搶過軍火沒有?搶軍火時大鬧幽州城,殺人,放火、截軍車是不是『在家裡』干的?是不是你爸指揮的?」
「是搶日本人的軍火。支援抗日游擊隊。大鬧幽州城是為引鬼子出動,消滅他們!這些都是我父親帶領『在家裡』兄弟們幹的。怎麼?搶日本軍火,鬧幽州殺鬼子,你認為反動嗎?」
軍宣隊、知青們聽了這些,對關尚文肅然起敬了。原來關尚文是老革命的後代呀!
「反正殺人放火就不是好人!」明勇騮無言以對,竟耍起了無賴。
「注意你的立場!」「不准你污蔑革命前輩!」青年們無不氣憤,七嘴八舌地向他開火。軍宣隊參謀一揮手,青年們才停止,個個怒視明勇騮。
「你父親咱先不說,你爺爺是什麼成份?他是不是在你家被大火燒了後,上山當了土匪?難道這你也說他不是反革命?」
「怎麼?還查我爺爺的歷史?告訴你姓明的!你不配當兵團戰士的排長,也不配跟我說話!我說了可別把你嚇死!」關尚文不再面向明勇騮。而是面向全體說:「我爺爺是滿清貴族,由於兄弟之間爭權奪勢,我們關西宅被關老宅勾結日本人放火燒了。是陳大帶領山上的同志救了我爺爺和我們一家,這陳大就是咱百湖農場的創始人陳鎮北將軍。當時敵人稱他為鬍子,也就是被稱作土匪,我爺爺聽說西宅被燒,人被殺,氣死在閭山。我父親讓兩弟弟在山上當了抗聯隊員,自己接受抗聯交給的任務,散盡家財,使遼西『在家裡』組織起來,成了『在家裡』的老大哥,這難道是反革命嗎?」
「聽外調回來的人說,你祖宗熬拜當年就是反黨分子!被康熙抓起來,有這事兒沒有?」
全場驚訝,好一陣突然爆發出嘲笑聲。
關尚文也是一愣,他突然想到,這是辛治國到遼寧外調回來使壞,調唆這二禿子胡說一氣。他看了看台下的辛小鬼一眼,又說:「我說姓明的。人家把你當搶使,給你裝啥你放啥,小心你自己被人耍了!」
「你管不著!你說你祖宗熬拜是不是反黨分子?」明勇騮這個二桿子在氣頭上,根本不聽邪。
「好吧!」關尚文不再理他,又向台下的人說道:「他說的這個問題,我根本不用回答,同志們心裡清楚。他說的熬拜是我幾百年前的祖宗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我們關西宅的祖宗瓜爾佳·多奪齊泰,是熬拜的小兒子。他反不反黨姓明的可以去問他,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