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深翻
城南公社深翻大躍進會戰現場。
鑼鼓咚咚、喇叭轟鳴、紅旗招展、人頭攢動,好一派躍進場面!「苦戰十五天,拿下一千畝」的巨幅橫標,凌空拴在兩棵大樹上。「苦戰三年,改造自然」「超英趕美」「一天等於二十年」等標語口號,舉目皆是。
只知閉門讀書的學生們有些迷茫了,被震住了。
「哎!一天等於二十年,那我們半天是十年,再挖上兩天我就快七十了!」劉祥立笑著說。
「是啊!苦戰三年,改造自然!三年下去,咱畢業時都七八十歲了,還念什麼大學啊?當然不自然了!」丁海泉調皮地說。
「不要胡說!小心打成小右派。」楊春長忙阻止這兩個調皮的同學。又深沉地,「牢騷太盛防腸斷啊!」又用眼神讓大家看正在指手劃腳的劉月紅副書記。
劉、丁二人不再說什麼了,他們都敬佩楊春長這個小老弟深沉老練。
說話間,到了深翻目的地。
同學們見全校同學都站在像戰壕似的溝裡吃力地挖著,關尚文等農村來的學生吃驚了:這是翻地還是挖菜窖?
「同學們!」劉月紅站在四個實驗班的隊伍前,「今天,大家走出課堂,親身體驗一下,大躍進的熱潮……」
公社幹部見她說起話來沒完沒了,不但這四個班的學生不能幹活,而且整個會戰場地都停了下來,有的聽她說教,有的開始聊天,無一人幹活,便說:「劉書記,讓同學們到實踐中體會吧!說完,便講了深翻的要求,並分了任務。接著,一個技術員模樣的幹部,又給講了講。
他說:「這深翻要一米二深,分三層,也就是四鍬深左右。第一鍬熟土要放在上邊,下邊的翻松……」他邊說邊用鍬做示範,不知是怕費事兒,還是以為學生聽明白了,挖了幾鍬就不挖了。說得雲山霧罩,學生不得要領;看得學生稀里糊塗,摸不著頭腦。可是公社幹部說完,點上一顆煙叼著走了。
關尚文等鄉下來的學生,都跟大人翻過地。可這種翻法,從來沒聽說過。都想:「這那是翻地,簡直是挖井,能打糧嗎?」可誰也沒說出口,禍從口出啊!
「翻吧!」人家讓幹啥就幹啥!這是年輕人確信無疑的。可是翻了幹部教的那兩鍬,下邊怎麼翻,就無從下手了。老師講課是內行,但對這種深翻地也是摸不著頭腦。
不會,不會就學!
老師領著班幹部到其它班去學。不一會全學會了,高高興興地回來了。
老師會總結歸納,回來後曾老師便向同學們說:「掌握深翻的三要領:一、地表土放在地表,要疏鬆;二、地下土要挖散,不留空;三、掌握翻地深度,一米二。只要能達到這個要求,怎麼幹都行。好了,大家幹活時要多動腦,不要急。明白了嗎?」
「明白了!」
「好!開始挖吧!」
深翻地正式開始了,同學們你追我趕,熱火朝天,不到一小時,翻出兩米多遠。
曾老師的三條深翻要領,被其它三個班學去了。速度、質量都上來了。引起了會戰指揮部的注意。公社領導請劉月紅副書記,講一講實驗班深翻經驗。劉月紅見這是個露臉的事兒,便滿口答應。帶著指揮部的領導,戰地記者,廣播站的頭頭,各路人馬的代表,蜂擁到實驗班的工地取經來了。
劉月紅邊說邊指揮,真是春風滿面。正在這時,見三班的岳蘭和金雅芳二人不挖地,站在一邊用手絹裹手,繃著臉來到跟前說:「岳蘭!你們倆都是班幹部,怎麼不幹活?快干吧!」
岳蘭委屈地說:「劉老師,她的手,你看!」
劉月紅一看,金雅芳的雙手手心裡都起了血泡,不在乎地說:「缺乏鍛煉,干吧!輕傷不下火線!」
這些話,正好讓戰地記者聽到,立刻來採訪金雅芳。金雅芳含著淚,咬著牙拚命地挖,一聲不敢吭。記者見她不說話,舉起相機拍下了這輕傷不下火線的躍進鏡頭。
劉月紅滿心喜悅地走了,曾老師看到這些,一聲不吭,接過金雅芳的鐵鍬,見鍬把上有血水,心疼地說:「岳蘭,你和金雅芳同學到前邊屯子借只桶,拎點水回來大家喝!」
「老師!我……」岳蘭不放鍬把,明白了老師的用心,不想去。
「去!聽話。」曾老師又低聲說,「抬少半桶,不夠喝我可以再派其他同學去抬。」
岳蘭只好和金雅芳抬水去了。曾老師見岳蘭放下鍬時在鍬把上擦了擦,很不是滋味……
劉月紅陪著指揮部的幹部剛走,各路取經的人馬都來了。
這一下可苦了實驗班的學生們。他們成了搶手人物,都被請去,做曾老師的三條要領的表演示範。學生們分別扛著鍬到各處,不停地表演。按理說,既然請來向人學習,你就認真地學啊!可不然,學生表演深翻累得滿頭大汗,連背心都濕透了。而看的人就像看耍猴一樣,說東道西,就是不動手挖,有的還說風涼話。氣得學生直流淚,淚水和汗水齊流,誰知這些學生的苦啊!學生回去後,他們我行我素,把地翻得仍然像一片一片燒了荒的墳丘子……而學生們累得筋疲力盡,卻還有自己分的任務,仍然得拚命地去完成。
曾老師看學生如此拚命地幹活,暗恨自己多事兒,想到自從水災以來,學生們連頓飽飯都吃不上,天天是紅薯白菜湯,這麼幹,怎麼受得了啊?
正在這時,突見關尚文手捂胸口「哦——」的一聲,一口吐在地下,趕緊用土埋上再翻,又見還有幾個同學,也是這打飽嗝的動作。
「怎麼了?」曾老師拎著鍬,走到關尚文面前,見他臉色蠟黃,豆大的汗珠從頭上滾下,關切地問:「哪兒不舒服?歇一會兒嗎?」
「沒什麼,有些胃酸,老吐酸水兒。」關尚文手腳不停地邊挖邊說。
「歇一會兒,忙啥?還有好幾天哪!」曾老師強制地說。
「哎——趕快幹完好回去上課。讓人家拉在後邊,老師臉上也不好看啊!」
曾老師聽了一陣心酸。他明白,由於學生吃的是紅薯,熱量大,胃飽脹。翻地不停地彎腰,使胃中食物上湧,就出現打飽嗝,吐酸水的現象。時間長了,便會造成胃炎。想到這些,他看了看正在玩兒命幹活的學生,大聲說:「同學們都停下,披上衣服擦擦汗,到這兒來!」
同學們放下鍬,圍了過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的剛坐下,忙站起來,捂著嘴跑到一邊吐起來。一個人吐,形成條件反射,不論男女生,都吐起來,有的同學吐得直不起腰來。
同學們吐完了,坐回老師身邊。曾老師看著眼淚汪汪的學生,如同慈父一般說道:「孩子們,我不該說什麼三條要領,害得你們吃苦了。以後你們記住,別想什麼三要領,願意咋干就咋干,你們看!」老師指著社員們說說笑笑幹活的樣子,指著他們翻得像墳丘似的地,「大家應該向社員們學習嘛!」
「老師!那樣幹這地還種不種了?」關尚文能忍住胃裡地翻騰,卻不忍心看有人把地糟蹋得不成樣子,他知道,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
「種啊!怎麼不種?人家是科學種田,種一輩子地,不如咱們?」曾老師說著又指了指學生翻的地,「把你們累得夠嗆,地翻得像操場似的,連個壟溝壟台兒都沒有,跟人家學吧!」
「那咱把他們請來給咱示範一下?」岳蘭認真地說。
「嗨——學藝不如偷藝,把我的要領忘了,不就會了嗎?」曾老師笑著說。
同學們開心地笑了。
「哼哼!人嘴兩層皮,說圓是方有道理!」關尚文不知怎麼冒出這麼一句。
「不准你信口開河,小心我擰你的嘴!」曾老師笑著做出要擰的樣子,大家又是一笑,把胃裡地翻騰忘了。
「行了,大家干吧!既要出工效,又不要累著。」曾老師見大家起身,輕輕地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地是翻不完的!」
同學們心領神會了。
其它三個班的老師,正在暗恨曾老師多嘴,講什麼三條要領,害得學生拚命。見他讓學生圍著他休息,也都把學生叫到自己身邊,見學生們也同三班一樣嘔吐。急得一班的女班主任直哭。暗罵劉月紅,暗罵曾海凡這倆個混蛋,充積極害學生。這幾個班的學生都是人尖子,何等機靈。雖然聽不到三班在說什麼,但看他們師生又說又笑又比劃,一定有什麼道道在裡面。見三班又開始幹活了,不等老師發話,也都操起鐵鍬,邊干眼睛邊盯著三班,看他們怎麼幹?不一會兒都捉摸出門道了。這一回幹得進度又快又輕鬆,雖然沒有原來挖得平,但跟社員翻的比起來,要平得多。老師們見了,笑了。暗說:還是曾老師有辦法……
幾天的深翻,經指揮部的檢查評比,深翻的流動紅旗,始終插在這四個班的地頭。深翻會戰結束的大會上,校長讓劉月紅上台,為學校領來了一面《躍進尖兵》的錦旗。
在返校的途中,兩千多名師生,都拖著疲憊的身子,排隊行進著,如同殘兵敗將,稀稀拉拉提不起精神。儘管劉月紅直著嗓子讓大家精神點,可是老師聽耳不聞,學生仍是漫不經心——因為太累了,怎麼提精神哪?這累,真是「一天賽過二十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