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迷迷濛濛覓覓
只見十幾名武裝民兵,押著一隊掛大牌子的人,正走上主席台。這些人胸前牌子上都用黑字寫著「右派分子X X」。
會場上響起了口號聲:「打倒右派分子!」「人民公社萬歲!」「大躍進萬歲!」……
被帶進的五十多人,高低、胖瘦,有男有女、有白髮蒼蒼,也有青壯年。他們往日為人師表的尊嚴一掃而光,個個耷拉腦袋苦著臉……閃光燈不停地閃,給這些師風掃地的老師,留下人生歷史上恥辱的鏡頭。關尚文迷茫了:這些右派分子沒一個是國民黨的嘴臉,都是平日和藹可親的師長。本校的地理老師和俄語老師,他們那淵博的學識,不正是自己崇拜的偶像嗎?突然,他驚呆了,自己的小學恩師趙玉成和他的妻子馬鳳玉,怎麼能成了右派呢?趙老師是當年的地下黨員,又是解放軍老戰士,他怎麼也會呢?
關尚文陷入了深深地折磨之中。是恨?是愛?還是同情?儘管他聰明絕頂,也弄不清。他真想跳上台,問問昔日的恩師趙玉成:你參加學生運動是為了什麼?你加入地下黨、抗聯,今天為什麼反社會主義?你那瀟灑、熱情難道都是假的?他再也抑制不住淚水的流淌……
正在此時,他的右手猛地被一雙冰冷的手緊緊地握住,一回頭:「怎麼了?岳蘭!那裡不舒服?」關尚文看見岳蘭緊咬雙唇,淚流滿面,因強忍著不哭出來而雙手雙肩都在微微地顫抖。
「不……不是,我媽她……她真的是右派?她怎麼會是右派呢?」岳蘭低聲說,手指著台上一位三十多歲的女老師。
「什麼?你媽媽也成了右派?哪位是?」關尚文更加迷茫,雖然他不認識她媽媽,但是從岳蘭的言談中他總覺得,她媽媽是位慈祥的好母親,是一位好老師。
「我媽媽就是江秋葉,她年輕時是地下黨啊!怎麼會是右派呢?怎麼會反呢?」岳蘭的心情稍有平靜,但是疑惑不解地說。
關尚文望著江老師,望著趙老師和當年姐姐的同學馬鳳玉老師……心中翻江倒海,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些老師,當年是怎樣為事業奮鬥,今天為何要反?他想找出恰當的詞彙來安慰岳蘭。
「不要緊,事情會弄清楚的,我相信不會冤枉好人。我相信江老師他們,不是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他緊緊地握住岳蘭的手,「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岳蘭讓他握著自己的手,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儘管身後有同學和老師的目光,她也全然不顧,因為關尚文的話給了她信心和安慰。
其實,後邊的老師和同學,早就看見和聽見他們二人的變化,他們也和他倆一樣迷惑,都理解和同情他們,加上老師人人自危,哪有心思去管他們哪?
接著各校代表發言,教育局領導講話,關尚文和岳蘭誰也沒注意聽。當右派分子被押下台,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師,一步沒走穩,竟昏倒在台下。人們一片驚呼,這時才把他倆驚醒過來,回到殘酷的現實之中。
散會了,已經是校黨總支副書記,團總支書記的劉月紅老師,見老師們和高中的代表走了,滿面春風地走上主席台,示意本校學生不要動。她那春風得意的樣子,與禮堂的氣氛很不協調:「同學們!你們是咱校反擊右派進攻的主力。今天你們都看到了,也聽到了。這些披著人民教師外衣的右派分子,猖狂地反黨、反社會主義。他們借幫助整風提意見的機會,大肆謾罵、攻擊新中國,他們或策劃於密室、或點火於基層,反對三面紅旗、唯恐天下不亂,所以對他們必須實行專政!」
她環視一下在場的同學,見有不少同學眼淚汪汪,立刻變得更加嚴厲起來:「同學們!革命的道路是自己走的,不管你們的父母是右派還是左派,你們從小受黨的教育,就應該跟黨走!如果有的同學父母是右派分子,應幫助教育他們認識自己的言行,早日回到革命隊伍中來,而且要立場堅定地同他們劃清界線,同右派分子鬥爭到底!這才是你們的出路!」
說到這兒她停住了。目光射向岳蘭等雙眼通紅的學生,似乎在等她們表態。有幾名高年級同學在她威視下表態了:要同自己已成右派的父母劃清界線。劉月紅滿意地點點頭。
最後她說:「同學們就不要回去了,住在宿舍,咱們分成美術、演講、宣傳三大組,從明天開始,上街宣傳反右鬥爭,材料我會發給組長。」
大張旗鼓的反右鬥爭宣傳活動開始了。
關尚文、岳蘭編在宣傳組。負責把劉老師發下的材料改編成快板、詩歌、活報劇等節目,由能歌善舞的金雅芳等宣傳組的同學到街上去演唱。
楊春長等同學的美術組,負責到街道、城門等顯要位置的城牆、牆壁上寫標語、畫漫畫,用漫畫等形式,表現右派分子的醜態,還有宣傳組同學,拿著材料到市場、影劇院等人密集的地方去演講、宣傳三面紅旗,揭露右派分子的言行……
一時間,一中的學生幹部,有了顯示才華之所,充分表現了這些青年人一心跟黨走,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的決心。
滿腔熱情又心事重重的岳蘭,在與關尚文共同創作的活報劇《右派百丑圖》中,驚奇地發現他的寫作天分確實不一般,佩服得不得了。更加喜歡,敬佩他。見不少女同學經常圍著他,不免為自己的媽媽是右派,配不上關尚文而暗中流淚,但她不灰心,決心趁共同寫作的機會,試探他的感情傾向。
這天,宣傳組的同學都在排練節目,教室裡就剩下他們二人,岳蘭拿來一段快板兒到關尚文面前。
「你看,這段快板兒這韻我咋押不准呢?」岳蘭把自己寫的給關尚文看。
關尚文一看,是一段小塊板兒。寫得字跡清秀,語言流暢,也很壓韻,只是個別詞句不夠感染人。便說:「不錯,讓我可寫不了這麼好,你看是不是把這句子縮短點兒,這樣便於表演。」他邊說邊勾畫改寫。
吳鳳蘭輕聲念道:
右派丑、右派壞,
右派言論是胡掰!
說總路線會斷線,
說大躍進是胡幹,
說人民公社是窮整,
總有一天要垮台。
岳蘭一邊念一邊笑,伸大拇指說:「天才,天才!這一回不用劉老師橫挑鼻子豎挑眼了。」說著按住關尚文握筆的手,歪著頭衝他微笑著,「你咋這麼聰明呢?聽說你家原來不姓關,是嗎?」
岳蘭笑臉嬌羞、語言溫柔,顯然這是無話找話。關尚文一聽,春心微蕩,面似桃花紅,輕聲應道:「哪有你聰明!我的俄語怎麼學也趕不上你,舌頭直得像我人一樣,不會拐彎兒。」他頓了一頓,心跳已恢復正常,「我家原來是不姓關,可那是幾輩子前的事兒了,人們早把他忘了。」
「那你們姓啥?」岳蘭很怕他把話放下,又去寫東西,緊接著問一句。
「據說我們姓瓜爾佳氏。」
「啊?瓜爾佳氏?大八旗人家?那你家可是滿清貴族啊!比地主、右派還厲害,咱倆可是同病相憐那!」
「胡扯!那是哪輩子的事兒了?我家是貧農。」
「貧農也好,貴族也好,論出身查祖宗八代你家還不如我家小職員呢!滿清賣國誰不知道?」
「不是賣國,是腐敗無能!哪有像你那樣論出身的?你怎麼光把我往對立面上拉呀?」關尚文抬起頭,笑著看岳蘭頑皮的臉。
「唉——我這不是為了近乎點嗎?我和右派媽媽劃清界限;你和貴族祖宗脫離關係。咱們倆不一樣嗎?」岳蘭又低聲說:「你看我這人咋樣?」
「好啊!性格開朗大方,對人熱情,愛幫助別人,學習刻苦鑽研……」關尚文笑著說了一大串讚美之詞。
「你給我寫鑒定啊還是做產品宣傳?」岳蘭嬌嗔地,「我是說在感情上,能否配得上你?」岳蘭大膽地直視關尚文。
「這,這怎麼說呢?」關尚文臉紅到了脖子根,沒想到她會這樣問,半天才說:「我求求你,不談這些,反正咱是好同學,好朋友。」
「感情再深點兒行嗎?」岳蘭誠懇地,「自從我聽說有個『奇才』,心就被這個『奇才』吸引了,當你進入中學後,見到你,我便有些癡迷,當事實證明你就是那年少志高的『奇才』,我就更加喜歡你了。自從我媽媽被打成右派,讓我和媽媽劃清界限,怎麼劃?我把你當成大哥,我不想回家了,跟你去關屯,好嗎?」
「哎!其實我也喜歡你,可是我家很窮,全靠我哥哥、姐姐供我唸書。媽媽已去北大荒,說不定啥時候我也要去。有你這樣一個小妹妹多好啊!可你要去關屯,那是不現實的。再劃清界限也是你媽!已經夠她受的了,你能那麼狠心拋下她嗎?」
「文哥,你真好!其實我捨不得我媽呀!你說我心裡了。」岳蘭哭了,為媽媽傷心。「既然你早晚去北大荒,那以後我跟你去,行嗎?」
「別傻了,那裡一片荒涼,冬天零下四十度,你一個城裡人,能受得了嗎?」關尚文設法說服她,又不想傷她的心。
「你能受得了,我也受得了!中華兒女志在四方嘛!只要你承認我是你妹妹,我一輩子跟著你,你到哪,我跟到哪。」說著仰靠在關尚文的胸脯上。
這一下關尚文慌神了,想起了趙淑香。但他知道,如果此時推開她,她會羞愧得難以見人,只好將手搭在她的肩頭,勸道:「傻妹妹,做妹妹哪有不出嫁的?能一輩子跟哥哥在外邊跑嗎?」
「出嫁我就嫁給你。」岳蘭斬釘截鐵地說。
「別說傻話了,這是不可能的,我一輩子是鄉下命,你畢竟是城裡的高才生啊!」關尚文歎了一口氣,「我怎能隨便許人願,誤人青春哪!」
「是我情願的,我媽早說了,憑你的天份和才華,早晚會幹一番大事業,這樣的伴侶,到哪裡去找?」
「岳蘭同學,別說這些了,我心裡很亂,現在只有好好讀書,才會有將來。憑你的才貌,將來找一個比我強的伴侶,我當哥哥的也心滿意足了。」
「唉——唸書,唸書!我媽媽好好地教書,竟有今天,誰知道今後啊?咱今天在唸書,明天能不能念成?也難預料啊!」岳蘭說著又流下了眼淚,咬著牙說:「我活了十六七歲,沒對任何男孩動過心,但對你卻是日思夢想,你這樣三番五次地拒絕我,一定有難言之隱,又怕我難為情。其實,我心裡明白,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有權愛你;你沒有成家,也有權愛任何女孩!這就看誰能爭過誰了。我一定從我的對手中,把你搶過來。」
「岳蘭,不要這樣,我勸你還是一如既往,認真踏實的學習,將來再說,好嗎?」關尚文歎了一口氣,「唉——人為什麼要有愛情?這麼折磨人?」說著用手擦岳蘭的眼淚。岳蘭拉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
「我多想你給我真摯的愛,排解我心中的苦悶,一個女孩的感情,只能給一個自己喜愛的人。為了和我的對手競爭你,我要努力學習,將來才有資格做你的伴侶。」說到這兒,回頭大膽地,「我相信你是忠厚人,不會傷害愛你的女孩子,但我的貞操永遠屬於你,哪怕是你我成不了夫妻,我也將我的獻給你。」說著摟著他的脖子親吻起來……
關尚文不敢推開,也不敢輕舉妄動,盡量抑制自己的感情波瀾,任其所為——
良久,關尚文輕扶岳蘭坐下,說:「岳蘭同學,咱都是學生,各自抑制自己的感情吧!一旦我對你有不軌行為,毀了你的前途,會後悔終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