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智斗馬局長
黑沉沉的夜空,淅淅瀝瀝的雨聲,風吹起的塵沙打在窗紙上使人心煩。這是入夏以來的又一場雨。連續的雨,已經使護城河的水只漲不落,大沙河已是波濤滾滾。眼看著茁壯的莊稼已有不少被水淹死。
「唉!農民弟兄的日子可怎麼過呀?」關幽燕躺在炕上,不但胃疼得鑽心,而且腿也酸痛難忍。這些,他早就習以為常了。最使他頭疼的是「在家裡」內部出了敗類。是誰呢?正人君子龍大?不能。前天他來看過我,說這日子沒法過,要去打游擊;是急流星鄭奎?也不能,這個鄭大膽兒心直口快,和窮人在一起,決不會出賣弟兄;是趙二還是馮三?更不能;難道是白面郎君鍾有亮?他腦中突然閃過高大輝的話,閃過他那瘦長而文質彬彬的臉,閃過日本投降後對他的傳聞……
鍾有亮的家庭,是不大不小的財主。日本鬼子修炮樓,佔了他的房子和宅基地,搞得他家破了產。日本完蛋了,他又成了財主,他仗著手下的弟兄講義氣,竟橫行鄉里……想到這兒,他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丫頭媽,你醒醒。」他推了推勞累一天,正沉睡的妻子,「我睡不著,咱說會話。」
「你看你,半夜三更的。」妻子說著翻過了身,「怎麼?胃又疼了?」
「不,沒關係」關幽燕說:「我的病不要緊,不過這幾天風頭不對,我很可能被抓。我要被抓走,你看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能撐得住嗎?」
「哎——天塌有矬子。別人能過,我也能過!」妻子硬朗地說:「不過你一個窮百姓、臭苦力,誰抓你幹啥?」
「你別忘了,我可是『在家裡』的老大哥。這遼西三百六十五家分堂和三山八鎮的弟兄,特別是幽州各家,都是我的管轄啊!同時,咱們還和閭山抗日聯軍獨立大隊一起抗過日、打過漢奸,那國民黨能放過我嗎?」
「那不都是好事兒?都是為了中國人嗎?他們不是中國人?不也猛吹自己是抗日英雄嗎?」
「這些你不懂,連我也不太明白。」關幽燕心裡翻騰著,「不過我聽陳大隊長說過,咱們是為窮人打天下,他們是為地主老財撐腰哇!能有咱窮人的好日子過嗎?」
「睡吧!天都快亮了。」妻子不想再說,「管他甚麼黨派,誰能讓老百姓過好日子,咱聽誰的。如果他們都像我大爺陳隊長那樣,我這輩子就相信他們,管他什麼黨不黨的!若再讓咱們受老宅那樣人的窩囊氣……哼!休想……睡吧,別想那麼多了。」
關幽燕也不說什麼了,仍思索著。見妻子睡著了,輕輕地穿起衣服走出門,背起糞箕子向大沙河走去。
夏天亮得早,雨後初晴,啟明星已在閃閃發光。關幽燕見路上無行人,快步踏上大沙河的便橋,向西一直走出四五里,見無行人便走進廢棄的香亭子。不一會出來,見已有山上下來的騾馱子,正向西門趕,便在亭子邊裝作小解,而後又往西走入關屯。
如今關屯已是雜姓村落了,當然關家還佔大多數。這時屯裡已經有人起來了,他沒進任何關姓弟兄的門,直向大西頭佃戶張義和家走去。過了一袋煙功夫,關幽燕背起糞箕子,從後道出關屯,心裡輕鬆多了。
此時在關老宅的大門縫裡,一雙滴溜溜的眼睛盯著關幽燕。見關幽燕進去又出來,得意地一笑,心生詭計。
「一呀更呀裡呀——月牙才出來呀……」關幽燕剛到大沙河想上便橋,突然幾個人圍了過來。他靈機一動,嘴裡哼著小調上了橋。
「站住!」有人一聲輕喝,「老大哥你好早啊!」
「早晨沒事兒,出來撿糞。」關幽燕見被圍在橋上,淡淡地說。
「撿糞?哈哈!哈哈……老大哥真會開玩笑,轉一早上背個空糞箕子回家,真有你的!」叫他老大哥的人說。
關幽燕這才想起自己一個糞蛋兒也沒撿,暗恨自己糊塗。口中卻說:「真他媽拉巴子的怪,這些牲口可能這幾天火氣大,乾燥,連屎都拉不下來了。你們看我轉了一大圈,竟一泡糞也沒撿著。」說著用糞叉子敲敲糞箕子,夾在縫裡的糞渣、髒土敲了圍上來的人一臉一身。
「得了吧!我們馬局長請你去一趟!」領頭的一邊吐又髒又臭的糞,一邊說。
「你們局長請我?太好了,等我回去換件衣服。」說著便往前走。
「不用了!就這麼去吧。」幾個人圍住關幽燕,將他架上一輛黑色轎車。
關幽燕一進車往下一坐,「撲哧」一聲笑了:「這玩藝兒真不錯,比小花鞋的肚皮還軟乎。」說著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小花鞋是誰?你怎麼知道她肚皮軟乎?」一個人笑嘻嘻地問。關幽燕信口胡謅起來,說得車裡的人無不大笑起來,竟忘了他們自己是幹啥的了。
「……嘿!你看人家那玩意兒,不鬆不緊,叫人骨頭都酥了……」
「到了!」司機停了車,笑呵呵地,「請下車!」說著幾個人像扶老太爺似的,將關幽燕扶下了車。
「哎……這麼快就到了?這玩藝兒我還沒坐夠呢!」說著,嘟嘟囔囔地被扶著進了屋。
其實這警察局,就是偽滿時的警察署,他早就光顧過了。此時觸景生情,想起已故高大輝有些黯然。隨口問道:「你們什麼馬駒子長、驢駒子長的,請我幹啥?在哪兒呢?」
「噓——別亂說,是馬局長。可得小心點兒!」
這個馬局長不高的身材,不胖不瘦,穿一身黑呢子警服,十分客氣地迎了出來。上下打量這位「在家裡」總舵主——關老大哥。
只見關幽燕身材勻稱,高高的個子,瘦削的臉龐上長鬚垂胸,厚厚的大耳,四方大臉,大眼皮蓋住雙目,只從眼皮縫裡透出兩道凜凜的目光,濃濃的眉毛像兩把遮陽傘,罩在雙眼上方,寬鼻子,兩片嘴唇微閉,嘴角微微下垂,有一種嘲笑人的感覺,走路有些蹣跚。
看到這兒馬局長心裡一驚:好一副將才的骨骼相貌!不是有病和營養太差,如果條件稍好,真是關公再世!這局長是位飽學之人,很會相面。
「那位是馬局長?叫我幹啥呀?」
這洪亮地問話聲,把沉思的馬局長驚覺過來。
「啊——在下馬俊偉,久仰大名,今特請來一敘!」馬俊偉自我介紹中恭維關幽燕。他心裡明白,這個人別看一身窮酸相,但卻是遼西「在家裡」的老大哥,其能量是自己難以匹比的。既然四大天王和遼西三百六十五路分堂主都聽其擺佈。如果他一聲令下,我這局長不但寶座難保,恐怕性命也得搭上,「請屋裡坐!」說著躬身相請。
關幽燕旁若無人、大咧咧進屋便坐在椅子上。
「我關幽燕是個臭苦力,屎殼郎空中飛,雖說也會嗡嗡叫,卻是臭氣滿天。怎能和局長大人相比?你是小老媽兒坐飛機唱小曲,滿天吟調,聞者皆笑哇!」
關幽燕幾句話,說得屋裡人無不笑彎了腰,馬俊偉聽他如此罵人,又氣又惱,但又無法發作,只能裝糊塗嘿嘿笑道:「笑話,關大哥真會說笑話!」
「我關大眼皮一家老小還等著我掙錢買米做飯。我可是個瞎子敲竹棍——是個忙人,沒工夫在這磨牙!你有什麼話,咱來個雞蛋殼揩屁股——嘎巴溜丟脆!我好給你去辦。」
這一連串的話,令滿屋人連連大笑。真是又乾脆又痛快、又粗野又尖刻。好像在給他的屬下發號施令,讓人無法反駁。更使人暗暗叫好。
馬局長的臉掛不住了,他在國民黨干了十幾年,還沒見過這樣的人,一進門便給自己來個下馬威。他決定開門見山,震一震這位「在家裡」的老大哥。
「好!真是快人快語,不怪遼西三百六十五路的好漢、三山八鎮和四大天王都聽你指揮;不怪你能燒鬼子、破四門、鬧幽州、奪軍火交給抗日獨立大隊,我馬某佩服!」
關幽燕一聽這些話,心裡咯登一下:怎麼?這些事兒他聽誰說的?但臉上不動聲色,決定探出是誰出賣了「在家裡」。
「哈哈!哈哈!我說馬局長,你也真逗,人家『在家裡』那點事兒,全讓你給我安上了,我要有那兩下子,還愁沒飯吃?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是跑三百六十五條路,可他媽拉巴子的路路都不通,弄得我吃了上頓沒下頓。」
「那四大天王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能不孝敬你這總舵主?」馬局長不解地問。
「四大天王?你是說我在家裡那四個?」關幽燕歎息著問。馬局長連連點頭。
「哈哈!」關幽燕笑彎了腰:「你可別提我那四大天王了,他們對我孝敬有啥用?自己吃不飽不說,還狗屁不懂!」
「哦?」馬局長不解了。
「我家那大天王,是我結髮之妻陳大腳,光知道幹活,啥事兒也不管;二天王是我女兒換小子,大名關尚香,還能幫我一把,可也不頂事兒;三天王大兒子二丫頭,光會耍貧嘴;四天王小兒子三丫頭關尚文,任嘛不是,除了玩還是玩。這四大天王,平時都聽我的,可是一到過年就不行了。丫頭要花、小子要炮,我那丫頭媽還跟我要裹腳布!這時我只有急得團團轉啊!」
馬俊偉聽著覺得不對勁兒:這是什麼啊?亂七八糟的!
「住口!」馬局長再也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問你『在家裡』——『在家裡』的四大天王!」
一聽住口二字,關幽燕一伸舌頭,忙用手緊緊地摀住嘴一聲不吭,任你姓馬的暴跳如雷,他就是不說話。
滿屋子的人都看著他倆:馬俊偉青筋暴跳,臉漲紅得像猴子屁股一樣,氣得在屋中團團轉;關幽燕手緊緊捂著嘴,大眼皮撩起老高,眼珠子跟著馬局長滴溜溜轉,像在看耍猴;人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想笑不敢笑、想說沒話說,只好在心裡樂……
「我說老關那!我這個局長也當得不容易,你別再耍我了。」馬俊偉終於平靜下來,求饒地,「我也是奉上邊的命令,來問你案子。希望你能像與抗聯合作一樣,與你們老宅合作。你家中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嗎?這好辦,只要你能為老宅的你大哥效力,憑你的本事和實力,我們上司說了,你可以當個司令,那可比我權利大多了。那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嗎!」
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呸!想得倒美。讓我出賣弟兄為那狗屁關幽武縣長效命?妄想!關幽燕心裡想著,繼續與馬俊偉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