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風雨欲來時
關屯,是典型的東北古老的屯落。
它依山傍水,三大宅成雁翅形建在山腳下環形平原上,老宅似雁頭雄踞中央,正房高大的宅門正沖古城幽州的大道。不是被院前的影壁和東西門房遮擋,大道前不遠的大片果園和不遠處的石人山,便可一覽無餘。東西兩宅,分別坐落在與老宅相距三里之遙的東西雁翅上,有拱形石橋與老宅相連。石橋下是從山上下來涓涓清澈的河流,繞老宅左後右彎曲流過。這是條季節河,兩橋平時石橋下,水清,魚游淺底,平時河中車滿行人暢通無阻;大雨一到,山 洪一來,橋下河水奔流,波濤滾滾,勢不可擋,就只有橋上通行,水流湍急的河中難以再過行人。
近年來雨水多,這河水一直很深。關屯本是三宅一體的大屯落,而今不知是天意還是人為,讓這河流一阻,只靠石橋往來,變成了三個孤立的小屯子了。
秋日連降暴雨,河中洪流滾滾,日夜奔騰。急流中,斷樹老籐、木板屋樑、箱籠傢俱,時而飄過。也多虧關家祖先選址有道,造宅有方,不是沿河築有堅固堤壩;不是三宅各佔山坡土崗;不是正南大片梨園中間有兩條洩洪,通車兩用的園中大道深溝,這已歷百年的關屯,可能早被山洪捲走,土崩瓦解了,哪有今日之盛?
中秋將近,立溯立桿的舉動攪得關香烈心緒不寧,他如今已是六十掛零的人了。立溯立桿的事兒,很可能掀起一場風波,自己的安危倒無所畏,可是偌大的西宅兒孫子侄,長工佃戶三四百口,今後怎麼辦?必須有個交待。他想到自己的三個兒子,大兒子關幽燕,已三十多歲,雖然掛個族長和關屯總掌門人的虛名,喜歡在外結交江湖朋友,不理家務,對關屯的事更是不管不問。本想將家中事務都交給他,可他不懂理家,一味地揮霍,他不放心;二兒子關幽厚,只有十二三歲,挑不起家務,也放心不下;三兒子關幽道,才十來歲,更難指望幫助分憂……他左思右想還是派人找回大兒子關幽燕,想把擔子撂在肩上,他不會不擔。正想著,關幽燕回來了。
「額娘!你老真行,終於把溯立桿立起來了,這回你可成關屯老大了!」關幽燕不無譏諷地說。
「你小子少說風涼話!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們嗎?」關香烈教訓兒子說:「那邊恨不得把整個關屯送給日本人,年年祭祖,大事小情都得看人家眼色不說,如今還得向日本人點頭哈腰裝笑臉,能不出事兒嗎?」
「理兒倒是這個理兒,既然爸爸已經打定主意在西宅祭祖,就不要前怕狼後怕虎!」關幽燕支持爸爸,又說:「這幾天我在城裡,聽說你老一改過去敢做敢為的氣魄,成天愁眉不展。兄弟們讓我回來看看你老,我也覺得有點不對頭啊!」
「幽燕那!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又是關屯的掌門人,以後西宅和關屯的事,可就全靠你了,你得往心裡去呀!」關老西說到這兒又說:「在我立溯立桿前後,這西宅出了種種怪事兒,不能不令人擔憂啊!」
「西宅有西宅的作為,關屯人有關屯人的活法,有什麼掌門人指手畫腳?我才沒工夫管那麼多閒事!」 關幽燕話題一轉,問道:「關屯出什麼怪事了?」
「前幾天,咱西宅的狗不知被什麼人毒死,一條不剩;近兩天咱西宅四名多年的長工兼護院突然失蹤;形跡可疑的人天天在咱這兒轉悠……這些,怎能不讓我心焦哇!」關香烈向兒子說出心煩的原因。
「啊哈!還真他媽拉巴子西山牆打洞,邪門了!這是想向咱們下手啊!」關幽燕罵了一句,又安慰爸爸,「不過額娘你老也不用愁!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碼頭自然直。憑你老對窮人的好處,憑兒子在幽州的交情,誰也不能把你我怎麼樣!該咋辦還咋辦,祭祖拜神又不犯王法,怕螻螻蛄叫,還不種地了呢!」
「話是這麼說,可咱西宅想自己祭祖不成啊!」關老西又憂慮地說:「東宅你二大爺中秋要親自來祭祖;老宅的人也有不少把禮送來了,中秋也要來,這不是把我往老虎背上推嗎?老宅你大爺能饒咱嗎?」
「哈哈……!我說額娘啊!你這是人心所向!可喜可賀!這還愁啥呢?」關幽燕大笑著說:「我那個香升大爺,不要祖宗,這下不清閒了嗎?」
「幽燕!你怎麼還這麼嘻嘻哈哈的?你認為這是好事兒嗎?這可是禍事兒啊!」關香烈嚴肅地,「老宅已經放出風來:如果中秋他們宅子裡誰敢到西宅來,他將被攆出老宅,趕出關屯。還說將對西宅執行家法,不惜一切掃蕩西宅。」
「還真真是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關幽燕想了想,又息事寧人地說:「額娘,我看為了緩和三大宅的關係,咱不妨以今年洪水大,來往不方便為由,向老宅和東宅的兩位大爺提出,今年中秋各自在本宅祭祖,將禮物退回,這樣也免去麻煩。」
「不行啊!你成天在外,對咱祖上的規矩理解得太少了。」關香烈說著,又分析眼前的形勢,「一方面老宅你大爺不會答應,他不但與山上的鬍子有聯繫,還勾結日本人對咱西宅虎視眈眈,就是不祭祖也勢在必行啊!另一方面,這禮是沒法退的。按咱祖宗規矩,祭祖之禮不收等於不承認是一個祖宗;收了再退,等於說人家是本族敗類,清除出滿族,令其走死逃亡啊!如果一退,不但老宅有了擠咱的話柄,就連你二大爺那忠厚老實之人,也會翻臉不認人吶!」
「這麼說,是沒有緩和的餘地了?」關幽燕這個膽大心細的人,也被額娘的一席話說得沒轍了。
「難,難哪!」關老西搖著頭說。
「怕啥!殺人不過頭點地。既然已無退路,那咱就辦!我看還得大辦!大不了蕩盡家產,圖個熱鬧!」關幽燕果斷地,「額娘從今天起,你老指導我跑腿,我把咱滿族八大家,『在家裡』的兄弟都請來,給你老助興,氣死老宅那個雜毛。碾盤上的苞米——倒要看看誰擠誰!」
「這還像我的兒子!你早為咱西宅這麼想,我早不操這份心了!」關香烈滿臉高興了。
「啊?我像你的兒子?這麼說我不是你的兒子?是我媽出格時,從我姥姥家給我帶來的了?」關幽燕嬉皮笑臉地說。
「你小子沒一句人話,你是不是我兒子,你得問你媽!我可說不清!」關老西看著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兒子笑著說。
關老西心情舒暢了許多。同兒子在院中商量祭祖的事以後,越來越覺得踏實了。他抬眼望空中的上弦月,見明月在重重烏雲下時隱時現,頑強地將柔光灑向大地,滾滾的烏雲不但奈何不了她,連稀疏的星光也不甘示弱,偶爾透過雲層窺視人間。關香烈振奮了,對空高喊:
「我不怕!我不怕!我頂天立地,有我兒子的支持,有我二哥撐腰,有關屯兄弟子侄的良心,有漢族兄弟的幫助。真理在握,正義在胸,我關香烈怕什麼?怕什麼——」
關幽燕知道額娘是在宣洩積鬱胸中的氣悶,是在向惡勢力宣戰。他也為額娘的豪氣而高興,為未來的疾風暴雨而積蓄勇氣。
秋風為之助威,樹葉為之狂舞。西宅四周的果樹、楊柳、古槐也發出了沙沙的響聲。
關老西恢復了平靜,踏著厚厚的落葉,父子並肩巡視偌大的西宅。
「幽燕那!秋風落葉雜草枯,星火燎原勢難阻啊!咱這西宅就怕秋火,可要小心啊!」
「嗯!」關幽燕答應一聲,立刻高聲喊道:「夜深了,各房關門閉戶!看看鍋灶,小心燈火啊!」父親讚揚地點頭,剛想說:「這才像……」但說了半截,想起兒子尖刻的玩笑,紫紅的臉笑成了一朵紅心白蓮花。兒子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