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陽光燦爛,客棧裡賓客滿庭,座不虛席。
大家眼睛一動不動,疑惑重重地盯著全身上下雪白雪白的龍少陽。
客棧裡的人雖然都十分奇怪,但卻沒有人能知道龍少陽心裡到底受了什麼巨大的刺激,更沒有人能知道他的酒量究竟到底有多大。
龍少陽脖子一仰,又喝了一杯酒。
他已經又一連喝了二十杯酒,但他卻好像絲毫沒有一點兒醉意。
龍少陽神情頹廢,兩眼無神,呆呆凝視著客棧的門發呆。
他的眼睛紅紅的,紅如早晨的太陽。
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但那不是勞累過度而出現的血絲,而是在極度痛苦和煎熬之下出現的血絲。
他臉色慘白如紙,看上去更顯憔悴萬分,就好像是一個白色的蠟人。
大家只瞧了一會兒,就覺得沒有什麼意思,索性就又喝自己的酒了。
他們心裡非常的清楚,在這個世上,每天像龍少陽這樣生活在痛苦和煎熬中的可憐的人多不勝數,又何止成千上萬呢?
他們雖然對可憐的人非常憐憫,但除了能在自己的心裡表示同情以外,好像再也不願意做任何的事情。
(九)
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絡繹不絕。
陽光照滿了大街,也照進了客棧裡。
客棧裡賓客滿座,說話聲震耳欲聾。
然而,龍少陽卻好像是一個聾子,好像完全都聽不見嘈雜聲。
龍少陽望著大街發了一會兒呆,緩緩收回視線,又一次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又一次舉起酒杯,又一次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一次緩緩放下酒杯,緩緩拿起桌子上的那一把「七赤寒光」寶劍,神色凝重,喃喃自語道:「『七赤寒光』寶劍,你說我龍少陽是不是一個豬狗不如的畜生,啊?如若不是,那我為什麼親手救了她,反而又親手殺了她呢?」
又一次長長的歎息。
又一次倒滿了酒杯。
又一次一飲而盡。
此時此刻,龍少陽好像除了歎息和喝酒之外,再也想不出任何辦法來減輕自己心中的痛苦了。
他本想痛痛快快的死,但他卻不能痛痛快快的死。
他想快快樂樂的活著,但他卻又不能快樂樂的活著。
這就是龍少陽所承受的痛苦,一種生不如死的痛苦,一種能讓一個人發瘋,甚至是能讓一個人變得癲狂的痛苦。
龍少陽像是想到了什麼憤怒的事情似的,狠狠一咬牙,隨手將「七赤寒光」寶劍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隨著「七赤寒光」下落的聲音,又傳來一陣木頭劇烈震動的聲音,接著就是一陣酒杯「嘩啦」的清脆響聲,頓時響徹了整個客棧。
大家都好像被這一聲巨響嚇了一跳,都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回過了頭,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盯著龍少陽。
龍少陽不動聲色,臉上帶著奇怪的表情,就好像是一個早已靈魂出竅的空軀體,絲毫都沒有一絲抱歉的意思,只是用眼睛淡淡掃過在座的每一個人。
大家眼裡含著怒意,狠狠咬著牙,此時此刻終於又一次看見了龍少陽的臉。
那是一張因痛苦而又扭曲的臉,那是一張滿臉傷疤又憔悴不堪的臉。
看到這一張臉,大家心中的火氣瞬時都煙消雲散了,急忙收回視線,又低頭喝自己的酒了。
龍少陽臉上帶著慘淡的笑容,又給自己倒滿了酒,呆呆凝視著酒杯中的酒,失聲苦笑道:「想不到我龍少陽英雄一世,此時居然要毀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哼哼哼,哼哼哼,想不到我龍少陽英雄一世,居然要毀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哈哈哈。」
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苦,突然仰天大笑,笑聲苦澀而悲涼。
大家又一次不約而同的轉移了視線,又一次不約而同地望著龍少陽,但這一次的表情卻和前面兩次截然不同。
前兩次大都是表示同情,而這一次大都是生氣。
然而,這表情倒也不是千篇一律的。
不同人的眼裡帶著不同的表情,兩個手中握劍人的眼裡是帶著恐懼的表情,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眼裡是帶著同情的表情,一個中年女人的眼裡是帶著憐惜的表情,一個年輕人的眼裡是帶著鄙視的表情。
然而,龍少陽自己的眼裡,卻帶著痛苦的表情。
而在最靠近門的那一張桌子上,卻坐著一個身穿藍衣的中年男人,只見他臉上帶著微笑,燦爛的微笑,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龍少陽。
龍少陽又喝了一杯酒。
中年男人也端起酒杯,也是一飲而盡,眼睛仍在死死地盯著龍少陽不放,大約看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才沖一個身穿短衣的小二招了招手。
小二急忙跑過去,微笑道:「大爺有什麼吩咐?」
中年男人從懷裡掏出一些銀子,放在桌子上,指了指龍少陽,低聲道:「小二,那個人是誰?」
短衣小二好像已經知道桌子上的這些銀子是中年男人賞給他自己的,眼裡閃過幾絲亮光,連連微笑道:「他好像叫什麼龍少陽。」
中年男人眼裡發出了光芒,一字一字道:「你能確定?」
短衣小二道:「小的不能確定,不過小的倒是可以去幫大爺問問他。」
中年男人微微搖頭道:「不用了。」
短衣小二道:「那……那……」
中年男人道:「這些銀子是賞給你的。」
短衣小二興奮地點了點頭,眼裡閃過幾絲貪婪的光芒,就好像是一位技藝高超的魔術師變魔法一般,右手只輕輕在桌子上一撫摸,桌子上所有的散碎銀子居然一點兒不剩全到了他自己的手掌裡,微笑道:「小人謝謝大爺賞賜,小人謝謝大爺賞賜。」
中年男人緩緩站起來,緩緩拿起酒壺,緩緩走到龍少陽的面前,微笑道:「這位仁兄,小弟能坐在這裡嗎?」
龍少陽頭也不抬,淡淡道:「閣下想坐就坐吧。」
中年男人緩緩坐了下來,緩緩將手中的酒舉起,微笑道:「兄台,小弟能陪你喝一杯酒嗎?」
龍少陽道:「你為什麼要陪我喝酒?」
中年男人道:「因為我想幫兄台排解心中的痛苦。」
龍少陽緩緩抬起頭,直視著中年男人,淡淡道:「閣下怎麼知道我心中有痛苦需要排解呢?」
中年男人道:「因為我從兄台的神情裡看出來的。」
龍少陽道:「真沒想到閣下還有察言觀色的本領。」
中年男人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桌子上的那一把「七赤寒光」寶劍,眼珠子詭異地轉動了幾下,頓了一頓,緩緩將自己的酒杯放下,緩緩給龍少陽倒滿了酒,微笑道:「兄台與其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還不如和小弟一起痛痛快快的大喝幾杯。」
龍少陽緩緩端起酒杯,凝視著杯中金光燦燦的美酒,淡淡道:「閣下怎麼知道我在一個人喝悶酒?」
中年男人道:「因為小弟一個人在喝悶酒的時候,無論是握酒杯的動作,還是臉上的神態,甚至就連喝酒的方式都和兄台的一模一樣。」
龍少陽心裡一驚,抬頭注視著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臉上帶著微笑,燦爛的微笑。
龍少陽不由暗自歎了一口氣,淡淡道:「閣下臉上帶著燦爛如陽光的微笑,在下真看不出閣下居然也是一個痛苦的人。」
中年男人微笑道:「痛苦每一個人都有。」
龍少陽道:「只是每個人心中痛苦的程度不同而已。」
中年男人一字一字道:「不瞞兄台說,小弟之所以笑的如此燦爛,那是因為小弟害怕別人看透自己心中的痛苦,更怕別人心裡對小弟產生同情之感。」
龍少陽道:「是嗎?」
中年男人道:「兄台想必也知道,被人同情的滋味簡直比讓人恥笑都要難受十倍。」
龍少陽道:「閣下果然聰明的很。」
中年男人道:「何以見得?」
龍少陽道:「如若不是閣下自己親口說出來,我敢保證不止我一個人,就算這裡所有的人都加起來,都一定看不出閣下心中居然也隱藏著的痛苦。」呆呆凝視著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道:「看來微笑的確是隱藏一個人心中痛苦的最好方法。」
中年男人點頭道:「恐怕是的。」
龍少陽不由暗自長歎了一聲,臉上立刻就露出了燦爛的微笑,陽光般燦爛的微笑,沒有再說一個字,只是緩緩將手伸出去。
中年男人也端起酒杯,也緩緩伸出去。
龍少陽和中年男人碰了碰酒杯,脖子一仰,就好像是喝水一般,將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
中年男人也一飲而盡。
龍少陽拿起酒壺,給中年男人倒滿了酒,但卻破天荒的沒有給自己倒酒,簡直連給自己倒酒的意思都沒有,直視著中年男人,微笑道:「在下龍少陽,不知閣下的尊姓大名是什麼?」
中年男人眼裡掠過幾絲詭異的光彩,陰測測笑道:「你我二人萍水相逢,做一個不認識的酒友多好,又何必去知道彼此的姓名呢?」
龍少陽苦笑道:「閣下的確聰明的很。」
中年男人急忙站起來,好像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淡淡掃了一眼桌子上的酒杯,拱手道:「在下告辭了,龍大俠多多保重。」話音剛落,匆匆忙忙離去。
龍少陽凝視著中年男人漸漸遠去的背影,不由暗自苦笑道:「哎,想不到這個世上居然還有比我龍少陽更奇怪的人,真是大開眼界,真是大開眼界啊。」說到這裡,隨手拿起酒壺,又大大喝了十幾口酒,眼珠子靈機一動,像是有了什麼,暗想道:「既然他是一個如此奇怪的人,那我龍少陽就必須得跟上去看個清楚了。」話音剛落,急忙拿起「七赤寒光」寶劍,搖搖晃晃的離開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