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如果不是我們的父母給予我們太多的期望,如果不是我們從小就厭倦了農活,如果不是我們率先成為了村裡的大學生和中專生,我和慧應該是村裡的模範夫妻。我家農活比較多,收了玉米高粱,接著要理紅薯籐,紅薯籐理好就該打穀子了。理紅薯籐是一項簡單乏味的活,不需要力氣,但需要耐心。在砍掉玉米高粱稈後,只需一兩天,紅薯籐就會飛快地長到鋪滿整塊地,如果不把紅薯籐理成一攏一攏,紅薯就會滿地結,但是長不大個。慧每天都幫著我理紅薯籐。我們拎個茶壺,戴個草帽,埋頭在地裡勞作著。汗水從來不會間斷,用不著多一會兒,我們身上的衣服就會完全濕透,緊貼在胸口和背心。我們總會在理完半塊地的紅薯籐的時候找個陰涼的巖腔歇一陣,喘定氣後親熱一下再到地裡。
我希望紅薯籐永遠理不完,也希望暑假永遠不要結束。雖然我曾經有過遠大的理想,但是我也有著簡單的追求,這就是做一個快樂的農人。假如我能操縱自己的命運,現在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做一個地道的農民。我可以很現實很現實地在收穫莊稼時找到自己的價值,也可以在同慧的親熱中獲得滿足的愜意。
夢總會不情願地醒來。慧的男友清從紅薯地裡把慧接走了。清說,現在的大中專畢業生都在跑分配,他父親要慧跟他定了親才幫慧走關係。慧很高興,見到清走來,隔老遠就飛也似的跑過去,一躍撲到清懷裡,兩腿夾在清的髖間,兩手摟緊清的脖子,嘴唇雨點似的落在清的臉上。臨走,慧摘下頭上的草帽還給我,關切地說:「偉,你也該托人走走關係,分配得離城近一些才好。」
地裡的紅薯籐似乎突然變得像海洋裡的水,怎麼也理不清、理不完。天氣也格外酷熱起來,渾身都像置於一個不透風的蒸籠裡。紅薯地的泥土也被太陽烤得滾燙,腳板好似要被烙熟一般。紅薯籐好像故意和我作對,我怎麼也不能很快地將它理到隴上,還不時將它扯斷。
父親到水田里看了幾回,說該打穀子了,今年不好請人,山上下壩打穀子的要十塊錢一挑不說,還要一個周以後才有空。谷子等不得,在這一個周裡如果遇到下雨,就會掉一層到田里,就是神仙也撿不起來。於是,父親背著半桶,我挑著脫谷粒的架子和防止谷粒亂飛的圍褶,母親挑著籮筐和鐮刀,一家三口到田里開始收谷子。
前兩天都是大太陽,母親負責割谷子,我和父親脫粒。脫粒就是真正的打穀子,將一把一把的帶著谷稈的稻穀反覆錘在半桶裡的架子上,谷粒就脫到半桶裡,剩下的就只是谷草了。這是力氣活,手、膀子、腰都要同時用力,打穀子的兩個人還得相互配合著節奏。我顯然趕不上父親的節奏,他慢下來我也只是勉強跟上。太陽毒毒地盯著頭頂烤,一個腦袋裡滿裝著酷熱,容不得思考、容不得疲倦,打穀子只是機械的重複動作。累是腳桿感覺出來的,兩隻小腿疲軟得一絲氣力也沒有,我在抱谷子到半桶的短距離中就好幾回撲倒在水田里。父親心疼地說:「你回家歇會兒吧。你沒干習慣,容易累的。」父親的臉脹得通紅,大滴的汗珠不時滾落下來,臉上的經絡一根根地鼓漲著,像一條條小蛇。他說話的時候一手撐在腰間,斜著身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堅定地搖搖頭說:「沒事的。我熬得住。」
打了兩天,我們家的谷子收了一多半。這天,從早上開始,太陽就躲了起來,天上黑壓壓的一片,風「嗚嗚」吼著。母親留在家收曬壩上曬著的谷子進屋,父親和我一人挑擔籮筐繼續到田里。割倒一大片,我們開始打穀子。割倒的谷子還沒打完的時候,下起了雨,先是大滴大滴的雨點,接著便是連成線的一股股水流從天上傾瀉下來。我們在雨中舉著谷子往下錘,那一把谷子就有千斤重,雨水嗆進鼻子,令人窒息。好不容易打完割倒的谷子,我們將半桶裡的谷子裝進籮筐,父親裝了一滿挑,我裝了大半挑。
谷子已經完全淋濕,大半挑谷子竟比往日一滿挑都重。雨中呼吸不暢,我幾乎是拖著籮筐在蹣跚前行。河水漲起來了,過河的時候,半個籮筐都在水裡。趟過河上岸,這籮筐裡的谷子又增重了不少,我的雙腿幾乎承受不住,差點就連人帶筐仰倒在河裡。
回家,放下籮筐,好一陣都還是在雨中那種窒息的感覺,頭腦裡一片空白,有的只是滿天的水和水嗆進鼻子的辛辣。
「爸,明年我們不要種穀子了。」我擰著身上濕透的衣服說,「太累了,又賺不了幾個錢的。」
「不種幹什麼呢?」父親抽著煙,望著門外的雨說,「還不曉得你分配到哪裡,如果分得遠,以後要調動還要用錢,這破房子也該修修,不幹點、存點,以後怎麼辦?」
我不好再說什麼。等母親燒好了熱水,熱熱地沖個澡,換好衣服,我的腦子才再次屬於自己,整個下午都在不斷地盤算一件事。吃晚飯的時候,我對父母說:「爸,媽,剩下的谷子你們打,明天我去跑跑關係,爭取能分到一個好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