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下了車,背著行李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總算到了家。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鄉村的晚上真讓人害怕。那些嘰嘰鳴叫的蟲子,不僅沒讓這漆黑的夜添些生氣,反而增加了夜的不測。昏黃的電燈泡下,勞作了一天的父母在做晚飯。我踏進家門,母親剛好將一碗土豆和一盆酸菜湯端上桌子。見著我回來,母親趕緊接過我背上的行李,招呼著我吃飯。
飯桌上,母親小心地問著燕。我懶懶地回答說,我們大家都要去教育局報到,她回家報到去了。母親就不再問燕的事,問我幾時報到,會分配在哪裡。我只回答說明天報到,並不知道分到哪裡。是的,我的確不知道會分到哪裡。這時候的我,命運並不操縱在我手裡。甚至,我還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操縱自己的命運。
洗完澡,獨自走進我連門也沒有的臥室,躺在仰頭就看到屋頂青瓦和椽子的床上,我想起梅下車時遞給我的信封,趕緊起來翻找換下的衣褲。是什麼呢?會是梅寫給我的情書?應該不會的,我認識的梅沒有這樣大膽。何況梅一直那麼高傲著,就像一個童話裡的公主。
從褲兜裡找出信封,我莫名地激動起來。我緊緊地攥著,直到再次躺倒在床上,調勻了呼吸才小心翼翼地撕開封口。取出信封裡的紙條,我有些吃驚,這紙條很舊了,邊角上已經有好幾處破損。打開紙條,我更為驚訝:紙條上赫然是我獨特的瘦金體字跡。
「親愛的梅,」信的開頭寫道,「請原諒我如此冒昧地稱呼你……」——這不是高中時候我替別人寫給梅的情書嗎,原來梅一直都知道是我寫的,還保留著。我頓時不自在起來,自我感覺臉脹得通紅,好像梅就站在我跟前,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一層一層地剝開我身上的衣服,一絲一絲地割開我渾身的偽裝,令我赤luoluo地將整個的我曝露在她犀利的目光下。而且,曝露了這麼些年,我竟還不知情。
信的末尾是梅的字跡,娟秀得跟梅一樣,錄下這封情書末尾的那首詩:「願我能用一管洞簫/導你從地下蜿蜒而出/在月光下窺探前行/伴著簫管的音律/婆娑而舞/累了/鑽進我的簫管/讓我掛在腰間/帶你流浪四方/月亮出來的時候/我再看你妖嬈的舞姿。」信的署名處被方方正正地挖掉,我想,梅或許曾將劃掉的名字改為了偉吧。
一夜好覺,醒來,太陽已經出來了,夏日的酷熱一波波襲來。父母早就趕著早晨的清涼下地了。我匆忙吃過早飯,出門往縣城去。一路上都在想,見著梅該怎麼面對。是裝著什麼都沒發生過還是什麼都不用再裝,或者乾脆躲躲吧,過段時間再說。
這樣想著,到縣城我就沒有立即趕到教育局。在街上溜躂了一圈,已經九點過,我想梅應該已經報完到離開了,這才到教育局去。
梅撐著一把淡藍色太陽傘,傻傻地站在教育局辦公樓前,額上、鼻尖上滲出豆粒般大小的汗珠。梅看到我遠遠地走來,將傘收攏,高高舉著一隻手不斷向我揮舞。走近她,梅一把抓住我左手,拉著我就進了教育局辦公樓。
從人事股報到出來,為表示我的歉意,我拿右手牽著梅。梅卻甩開我的手,改用雙手推著我的後背,說讓我一同去看看她五爸。
我們上了教育局四樓,樓道兩旁是緊閉著門的一間間辦公室。梅推開一間掛著「副局長辦公室」標牌的辦公室,拉著我竄了進去。一張碩大的辦公桌後坐著一個埋頭寫東西的中年婦女,短短的頭髮顯出精明能幹。聽到我們進去,她抬起頭來,電一般的目光刺得我渾身不自在。
「五爸,」梅說,「這是我同學偉,我們學校的才子、詩人、校報主編……」
「嗯。」梅的五爸打斷梅,「都報到了吧,坐會兒,熱。梅,給你同學泡杯茶。」
「陳局長,」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不,不用了。」
「哦,一會兒你們到我家吃飯。」陳局長遞給梅一些錢和一串鑰匙,「梅,你們先買點菜回去,我下班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