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也無需顧著朕的面子,倘若華亭郡主敢對姨母您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姨母只管打罵就是。華亭郡主即便出身賀蘭家,是朕的御妹,但她還是您的兒媳,您管教自己的兒媳天經地義,朕絕不會插手干涉。」被蒙在鼓裡的夏子鈺以為華亭郡主如臨川公主般仗著皇家的身份刁蠻任性,對傅老夫人忤逆不孝,有些微怒道。
傅老夫人一聽,心中大喜,賀蘭薇是華亭郡主又如何,但她還是國主的姨母、慶陽侯的親娘、一品誥命夫人呢,論親疏,賀蘭薇這個微不足道的郡主哪比得上她在國主心中的份量,現在有了國主的口諭,她日後責罵賀蘭薇就更加有恃無恐。
「國主,這可如何使得,華亭郡主金枝玉葉的,老身可萬萬不敢。」但面上,傅老夫人依然故作誠惶誠恐,「銘兒能娶到國主的御妹是銘兒幾輩子修來的福分,我們傅家上下以禮相待還尚恐不及,又怎敢對郡主置以微詞?老身知道,讓郡主這般尊貴之身下嫁傅家,嫁給銘兒這個資質平庸的商賈之子,實在是對不住郡主,若非國主看到老身這份薄面上,銘兒他又豈能做得了華亭郡主的郡馬爺。國主厚恩,老身——老身永記在心。」傅老夫人說到動情處,眼中含淚,感慨萬千。
「國主請放心,傅銘一定會好好待郡主,不讓郡主受一絲一毫的委屈。」傅侯爺一收到傅老夫人的暗示,忙附和道。
夏子鈺掃了眼傅銘,威嚴而又帶森冷的眼神嚇得平日威風八面的傅侯爺雙腳發軟,幾乎難以站穩。
「朕的慶陽侯在朝中威望甚高,依朕看,應該沒有人敢對慶陽侯無禮,更別說嘲諷慶陽侯昔日的商賈出身,姨母,您多心了。」銀色面具下,看不清夏子鈺的喜怒,「姨母,您怎麼又忘了,朕不是跟您說過,出了宮您還是如當年一樣喊朕鈺兒,朕呢,還是當年的夏子鈺。」背上的纍纍傷痕每到殘冬之日痛到徹夜難眠,但醫谷留給他的恨意,卻早在遇到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她取而代之。
傅老夫人假意推辭了一番,然後,喊了聲「鈺兒。」
「姨母莫要再忘了。」傅老夫人是夏子鈺在這個世上唯一認定的親人,雖然他也隱隱察覺到今日的姨母似乎與當年在易州城的姨母有些不同,但無論怎樣,替死去的娘親照顧姨母是他的責任,而且,他能做的,就是讓姨母安享晚年,也不枉姨母那些年曾為他擔驚受怕。
十餘年的顛沛流離,是姨母在易州城苦苦等著他回去;每年的生辰,是姨母親自下廚為他做他最喜歡吃的蘭瓜餅,就如同當日娘親在旁,夏子鈺一想到當年傅老夫人對他的點點滴滴,不禁覺得有些恍然隔世。
人一旦被權勢富貴迷了眼,難道就再難回頭了嗎?
今日的種種,到底是誰的錯!
「好,好,姨母聽鈺兒的,」傅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但鈺兒現在是國主了,姨母就怕給鈺兒惹來麻煩。」
「姨母還是事事為朕著想啊,」夏子鈺心中動容,又轉頭吩咐道,「華亭郡主就替朕好好照顧姨母,若朕的姨母有個閃失,朕唯你是問。」
夏子鈺一開口,無疑就是一道聖旨,華亭郡主本就蒼白的臉色因他的話愈加顯得血色全無,她怎敢不孝順傅老夫人,每日晨昏定省,沒有傅老夫人發話就一直站在老夫人的屋外,有時老夫人故意為難她,當著府中下人之面羞辱她,她都咬著牙撐了下來。她知道,她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庶女,能有今日的郡主封號,也還是沾了慶陽侯府的光,但有誰能知,她其實並不稀罕這個高貴的郡主身份,三年多前,慶陽侯強娶,她無力反抗,就只能含淚下嫁。慶陽侯傅銘不學無術,還風流成性,或許,她這一生也就這樣了,因為不愛,所以她不會爭寵,苦澀的笑埋入嘴角,華亭郡主低頭,柔弱的身子在衣裾紛飛中禁不住瑟瑟發抖。
「是,國主。」華亭郡主即使滿腹冤屈,但也只能化作一陣無奈地歎息,傅老夫人在國主的心中無人可動搖,就連皇后娘娘都忌憚了三分,更何況是她。
驀然間,華亭郡主的腦海中浮現了五年前那一襲火紅嫁衣的絕美女子,那一日國主大婚,她也在場,站在角落中的她,看到那清冷孤傲的女子帶著一世風華轉身離去的瀟灑,令她至今想起來仍震撼不已,三年多前她若也有這份勇氣與決絕,何至於落得今日的委曲求全。
賀蘭薇啊賀蘭薇,就算有機會讓你重來,但你敢嗎?華亭郡主在心中苦笑,生性懦弱的她,不敢大聲說「不」,也不會說「不」,一輩子就受人牽制,活得猶如行屍走肉。
忽然,一雙粉嫩的小手勾住了華亭郡主的裙擺,華亭郡主身前的小暖暖皺著小眉,剛想開口,卻被華亭郡主摀住了嘴。
「我知道你叫暖暖,可是暖暖,姐姐不想連累你啊。凡事忍一忍,很快就可以過去了……」華亭郡主壓低的聲音越來越微不可聞,最後一句,更是還未出聲就已經戛然而止,彷彿她從未開口說過似的。
世態炎涼,能為她伸張正義的,竟只是個五歲左右的孩子!
華亭郡主覆在小暖暖嘴上的手,消瘦而又冰冷,骨節分明,蒼白地近乎可怕,小暖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清秀的小眉皺得更緊了,這個傅老夫人又凶又醜,還喜歡惡人先告狀,真夠卑鄙的。
「姨母近日身子可好?」夏子鈺與傅老夫人沿著慶陽侯府的庭院慢慢而行,閒話家常。
「好是好,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老身若能盡早抱上孫兒,過一過含飴弄孫的日子,那老身就是死也瞑目了。」傅老夫人自被夏子鈺封為一品誥命夫人之後,就越發洋洋自得,現在整個榆中城的那些名門望族的貴夫人們哪個不是對她阿諛奉承、爭相巴結,除此之外,還有趨炎附勢的文人將傅老夫人含辛茹苦撫養獨子慶陽侯傅銘成材的事跡大肆渲染,更有甚者聯名上書國主要為傅老夫人寫傳立碑、流芳千古。一時間,傅老夫人集名望與權勢於一身,成了人人敬重的慶陽侯府的老夫人。在榆中城,誰不知道傅老夫人菩薩心腸、滿面慈光,還會為了窮苦百姓,贈衣施藥,更會當眾教訓傅侯爺,讓傅侯爺不忘本,為官為民,多做善事。
姨母抱孫心切,夏子鈺豈會不知,略一思索,便道,「那朕等會兒開些方子給侯府的幾位夫人,不出一年,姨母您定能得償所願。」
「呀,瞧老身這記性,居然忘了鈺兒你當年可是大名鼎鼎的醫谷主人……」
國主對傅老夫人的句句關切之語,聽在華亭郡主的耳中,卻是諷刺至極,親疏有別,更何提是親情淡漠的皇家,國主向來明察秋毫,但這五年,他彷彿變了個人似的,世間的事他再也不放在心上,他眼中的是非曲折,全是傅老夫人的片面之詞,旁人若是質疑半句,便成了離間他與傅老夫人的奸險小人。
可國主卻並不昏庸,雍涼國在他的手中,一日日的兵強馬壯、物阜民豐。
五年前,國主戴上了那銀色面具,就再也沒有取下來,有傳言說,其實這個國主並非是五年前的那個國主,畢竟這五年來誰都沒有再見過國主的真面目,就連最得寵的皇后娘娘、傅老夫人她們也不例外。
但國主不是國主,又能是誰?
天底下,除了國主,誰有一手起死回生的超凡醫術;誰能君臨天下,傲視滿堂的群臣。
華亭郡主抱起小暖暖亦步亦趨地跟在傅老夫人身後,根本不看傅銘一眼,傅侯爺受了冷落,面上訕訕,倒是二夫人何萍兒懂得察言觀色,諂媚地迎上傅侯爺,並不漏痕跡地勾引著,使得傅侯爺心花怒放,暗道還是萍兒知情識趣,要是府中的女人都像賀蘭薇這般既懦弱又無趣,他還不如夜夜留宿青樓。
「鈺兒,你聽姨母的勸,今時不同往日,你現在已貴為一國之主,膝下總不能只有禎兒這麼一個皇子。今日趁你在,姨母就替你做主了,等會兒你就去南邊的廂房,那裡有姨母為你尋來的十餘位各有千秋的女子,她們個個出身世家名門,將來為你誕下的皇兒雖不及皇后之子,但也是皇家貴胄、聰穎可人……」傅老夫人又開始絮叨道。
「姨母…」夏子鈺哭笑不得,傅老夫人送到宮中的那些女子還尚未安置,新的一批又來了,怪不得民間傳言雍涼國國主廣納後宮、沉迷酒色。
「姨母也是為你好,放眼天下,哪個君王不是皇子公主成群。姨母知道,鈺兒是擔心回宮之後無法向皇后交代,這一點,姨母早就為你想好了,這些寵幸過的女子先留在慶陽侯府,等她們懷上龍種,鈺兒再接她們進宮封以妃位,不,還是生下孩子,再接進宮吧,免得又像這幾年一樣,剛傳出有喜又無緣無故地沒了孩子。」傅老夫人這些年送了無數的女子進宮,卻不見一個女子順利生下皇子,傅老夫人暗想著定是善妒的明宛瑤從中做了手腳,害了那些懷有龍種的妃嬪,錯不了,除了皇后,還有誰能在宮中飛揚跋扈、目中無人,「鈺兒,就看在姨母的面上,你去看一眼,若不合心意,姨母也不逼你。」傅老夫人心急,催促著夏子鈺前去。
這幾年,傅老夫人與明宛瑤兩人各不相讓,見了面常常言語不和,傅老夫人送女子進宮本就掃了明宛瑤的顏面,而明宛瑤為了在宮中立威,就免不得拿傅老夫人送來的女子出氣。
「朕若不過去,豈不辜負了姨母您的一片心意。」夏子鈺眸中似笑非笑,轉身從華亭郡主手中抱過小暖暖,這般自然的舉動,就猶如抱著自己的親生女兒。
這下子,驚得就不只是華亭郡主,連傅老夫人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這孩子來者不善啊。
「鈺兒,這是誰家的小小姐,長得這般的靈氣。」傅老夫人一改先前對小暖暖的厭惡,忙伸手去抱小暖暖,南邊廂房的十餘位女子還等著國主去臨幸,帶一個孩子過去怎麼行。
「又老又醜的凶婆婆,暖暖不要你抱。」沐少城主一掙扎,整個小身子叮叮噹噹地響。
「哎呦……」忽然,傅老夫人大喊了一聲痛,就失手將小暖暖甩到了地上。
啊,華亭郡主低呼,急忙伸手去接。
但小暖暖雙手一撐,躍身而起,使得華亭郡主鬆了口氣,沒摔著就好。
「跟老夫人道歉!」夏子鈺氣極,這孩子怎麼小小年紀就到處下毒,比他這個醫谷主人更心狠手辣。
「算了,只是個孩子,這點毒傷不了老身。」傅老夫人假意攔住夏子鈺。
小暖暖哼了聲,倨傲地指向傅老夫人,稚嫩的聲音透著不容忽視的凌厲,「娘親說,為老不尊,為幼不敬,她算個什麼東西,居然敢抱我!」讓這個又老又醜的凶婆婆抱她,她配嗎。
「下毒害人,也是你娘親教你的?」夏子鈺一手拎起小暖暖,怒道,「你娘還教你什麼了,目無尊長,還是高傲自負?看來,今日朕非得替你娘親好好管教於你,免得將來你禍害天下。」
「皇兄請息怒,暖暖還小,她不懂事,才會胡言亂語的。」一見夏子鈺動怒,華亭郡主嚇得跪倒在地,求饒道。
「姐姐,別求他,他是個壞人,跟那個又老又醜的凶婆婆是一丘之貉。」小暖暖瞪著清澈的小眸子,倔強地抬頭,與夏子鈺對視,「娘親教了暖暖很多,就是沒教暖暖怎麼屈服,怎麼低頭!」
這般不可一世的傲氣,居然出自一個五歲左右的孩子之口。
臨危不懼、視死如歸,這分明不是一個無知稚子該有的。
夏子鈺迷惘了,這孩子口中的娘親為何越來越像她,難道……拎起手中掙扎的小女娃,似乎總有一股熟悉的感覺在心頭纏繞,尤其是她的這雙小眸子,空靈無暇偏帶了幾分邪氣。
小暖暖抿嘴,小小的鳳眸水霧氤氳,但卻沒有掉下一滴淚。
夏子鈺的心微微一顫,有些隱隱作痛。
「薇兒,還不帶她下去。」傅老夫人並不是幫小暖暖,只是南邊廂房的那些女子是她千辛萬苦尋來,國主出宮一趟,又沒有讓皇后發現,這等天賜良機總不能讓一個孩子攪亂了。
「是。」華亭郡主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搶過國主手上的暖暖,抱起她就匆匆告退。
「暖暖,你哪裡痛,姐姐幫你看看。」這孩子這般固執又倔強,若不是傷到哪裡,怎會小眸子含淚,華亭郡主開始緊張地查看小暖暖的傷勢,「姐姐知道你對老夫人下毒,定是事出有因,對不對?」
小暖暖畢竟是個孩子,一聽華亭郡主溫柔的安慰之語,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娘親不讓暖暖下毒捉弄人,可暖暖總不聽娘親的話……娘親不要暖暖了,她一定不要暖暖了,暖暖不乖,娘親肯定生氣了……」
暖暖這一哭,眼淚就再也止不住,華亭郡主一邊抱著她哄,一邊翻開她的小袖子,看到她小胳膊上被傅老夫人剛剛抱她時掐出的一道道淤青,也跟著流了淚。
「郡主,老夫人怎麼能對一個孩子下這麼重的手。」華亭郡主身邊的丫鬟氣憤地道,這孩子一身貴氣,她的爹娘定也是將她捧在手心的,而老夫人卻在暗中將孩子掐得一身傷,豈不讓人家爹娘心疼死。與老夫人的口蜜腹劍相比,這孩子下毒還是輕得了。
「去我房中拿些金瘡藥,別讓人發現了。」華亭郡主不敢回房,怕等會兒傅老夫人回頭找她,看到小暖暖,又使出什麼法子針對她們。
「不用了,暖暖身上有藥。」城主府的藥應有盡有,而且李爺爺說每一種藥都是從宮中偷來,藥效極好。
果然,小暖暖一拿出小瓷瓶,華亭郡主就詫異地暗道,這藥與國主前幾日賞賜給老夫人的怎麼一模一樣,只是暖暖身上怎麼也會有御賜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