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一如往常的霧氣籠罩著泰晤士河，灰色的陰霾瀰漫於天水之間。
潮濕的氣息透著腐敗的味道，令人心神不寧。
河岸兩旁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盞用於照明的燈，幾隻飛蛾環繞著原本就不太明亮的燈光。
「飛蛾是一種很傻的生物，只要看到有亮光，就毫不猶豫地撲上去，明知最終會葬送了性命，它也會那麼做。」
玖夜記得曾幾何時，他對瑪格麗特說過這樣的話。
那時候瑪格麗特微微蹙眉，過了好半天才緩緩開口：「也許燈光對于飛蛾，就像上帝之於人類。即使是傷害，即使未必存在，也一定會傾盡所有，維護心中的那份信仰。」
想到這裡，玖夜脫下自己的燕尾服外套，蓋在瑪格麗特身上。
由於瑪格麗特的身體狀況接受不了馬車的顛簸，所以他選擇了水路。
裹著執事的外套，瑪格麗特躺在船頭，睡得無聲無息。
玖夜望了一眼公主，然後撐起船槳，小舟順流往下游漂去。
玖夜熟練地駕著小舟，時不時看一眼公主。
慘白的臉，幾乎不見起伏的胸膛，還有那即使被大衣覆蓋，依然明顯隆起的腹部。
一路的行程很順利，偶爾有幾隻白色的野鴨從對岸的灘涂草叢裡忽地飛起來，剎那間銷聲匿跡。
在此期間，瑪格麗特斷斷續續醒過來幾次。
玖夜問她冷不冷，她搖了搖頭，然後便默默地看著頭頂灰濛濛的天空。
「玖夜……」
驀地，瑪格麗特低聲喊了一遍執事的名字。
玖夜聽到了，墨綠的眼瞳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然而，他只是沉默。
用槳撐住船身將整個船停穩，玖夜蹲下身，將瑪格麗特圈進懷裡。
女孩仍然閉著眼睛，玖夜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的身體在發抖。
殿下……你總是這麼倔強。
即使痛苦再多再無法承受，也依舊選擇默默堅持，從不會低下高貴的頭。
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玖夜突然很想叫醒瑪格麗特，然後親口告訴她——他願意守護她一生一世，不僅僅是出於契約。
然而沉默良久，玖夜還是沒有開口。
他明白——自己畢竟是惡魔，惡魔必須具備身為惡魔的自尊和覺悟。
就算自己與瑪格麗特之間存在著某些超出契約之外的東西，可那終究不是感情。
感情是人類的專屬。
惡魔沒有，也不需要。
憑藉著敏銳的嗅覺，玖夜發現空氣中腥甜的味道越來越明顯。
瑪格麗特依舊躺在惡魔執事的懷中，抓著他衣服的手緊了緊，隨即又鬆開。
瑪格麗特捂著自己的腹部，那裡疼痛難忍，明顯有一股力量從腹部向下衝開。
伴隨著劇痛，有股暖熱的液體從下面湧出去，染濕了玖夜的純黑色外套。
玖夜的手掌感覺到了濕意，很快，那溫暖的液體在周圍淒寒的氛圍內迅速變涼、變冷。
玖夜知道——公主殿下即將分娩。
雖然現在距離預產期還有半個多月，但在此前前後後的一系列打擊，操勞與巨大的壓力迫使瑪格麗特心力交瘁，再加上預產期的提前……
玖夜明白，這一刻是瑪格麗特的劫數！
去醫院已經來不及了，想到這，他伸手撫上女孩冰涼的額頭。
懷裡的女孩，臉色蒼白得接近透明。
「殿下……一定要挺住。我們馬上就到家了……」他的語氣一如往日的溫柔。
經歷過那麼多凶險與危難，最後你不是都挺過來了嗎。
所以，這一次，你也一樣能夠渡過難關……對不對？
瑪格麗特強撐起一絲精神，紫眸望著執事。
「快到了麼……你去撐船吧，別管我。」
「殿下……」
「玖夜，別管我。」公主喃喃道，然而眼睛裡透著堅定，「這是命令。」
沒錯，無論我們曾經一起經歷過多少看上去刻骨銘心的瞬間，一起欣賞過多少人間罕見的風景。
自始至終，我依然是我，你依然是你。
就像現在，我躺在你的懷抱裡，一抬頭就能看見你溫柔如水的眸子，而周圍是靜靜的泰晤士河……
即便是這樣的你我，也不會忘記那份約定。
我是你的契約之主，你是我的惡魔執事——我們都不曾改變。
「Yes，Your Majesty！」
將她輕輕地放下來，玖夜站起身，回到了船尾。
目不轉睛地看著執事漸漸走開的身影，瑪格麗特的唇邊露出一絲蒼白而破碎的微笑。
躺在船上，枕著木質的船扳，伴著木頭泛著濕氣的獨特冷香，飽經疼痛的她昏昏欲睡。
「當——當——當——」，鐘聲響起。
在夜間寂靜的河岸，顯得突兀而詭異。
那是大本鐘的聲音嗎……
記得小時候每當新年來臨的前一天夜晚，爸爸媽媽都會帶著她來到大本鐘的下面，擠在人山人海中聆聽新年鐘聲的敲響，據說那樣可以帶來幸運。
那時的她可管不了這麼多，只知道有好多人陪自己一起數新年倒計時，好玩又熱鬧。
耳邊的鐘聲依舊在迴盪，但此刻，公主彷彿聽到了自己生命終結的倒計時。
她可能就要這樣死了，帶著肚子裡的小孩。
其實，她又何嘗不貪戀玖夜懷中的那份溫暖……
可是，她更寧願像這樣漂亮地死去，即使是孤單寂寞一個人。
然而，她又多麼希望孩子可以活下去！
即使沒有顯赫的家世或者出眾的天分，只要能夠在這多雨的霧都裡自由自在地生活，安然度過一生……那樣該是多麼美好！
想到這裡，瑪格麗特勉強扯起嘴角，泛起苦澀的笑意。
不由得回憶起這幾年來的點點滴滴，為了所謂的復仇，她失去了太多的東西，最終的結果卻是一場毫無意義的遊戲。
真的好累好累……
她走不動了，一步也走不動了。
孩子……
她只希望這個孩子能沒有仇恨地活著，不要重複自己的命運。
「啊！」
驀地，瑪格麗特驚呼一聲，蜷縮著身體，緊緊地抱著肚子。
明顯感覺到腹中孩子劇烈地亂動，那股熱流湧得更急了，順著大腿一直往下流淌。
瑪格麗特低下頭，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雙腳之間殷紅的小溪。
於是，她絕望地閉上眼睛。
天開始下雨，一滴一滴落在瑪格麗特那蒼白如紙的臉上，以及玖夜的肩頭。
紛亂的雨點不停地打在平靜無波的河面上，漾起一圈圈漣漪。
倫敦的冬雨，經過了一晚上的醞釀，終於淅淅瀝瀝地落下來。
玖夜丟下木槳，連忙跑過來，由於動作幅度有些大，整個船身搖晃了一下。
輕柔地擦去女孩臉上的雨滴，他捧起瑪格麗特的臉：「殿下，你怎麼樣……」
瑪格麗特急速地喘著氣，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發出半點聲音。
劇烈的痛苦，早已讓她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抱起公主，玖夜飛身直接躍上岸邊的陸地。
盡量放穩腳步走到一棵大樹的下面，將外套鋪在潮濕陰冷的林地上，然後讓瑪格麗特平躺在上面。
慢慢解開瑪格麗特染血的衣服，女孩的鮮血一直流個不停，似乎怎麼也止不住。
雨打濕了女孩的頭髮，一縷一縷的碎發貼在臉頰邊，水珠順著臉滑下去。
她快不行了……
望著面前的公主殿下，玖夜的眉眼間變得凝重。
瑪格麗特的紫眸大睜著，空洞而迷離的眼神直直望著頭頂上方的樹葉，零零落落的枯黃佔據了她的視線。
「今天……是多少號？」
看著那些枯葉，沒來由地，瑪格麗特輕輕開口。
她的手指抓緊衣角，指尖收緊，骨節發白。
一波難忍的腹痛結束，她鬆開手，喘著氣，冷汗和血融合在一起，不斷流出。
不一會兒，她又一次咬牙抓緊衣角，直到指尖滲出斑駁的血跡。
沉默片刻，玖夜露出淡淡的微笑：「剛剛是午夜十二點的鐘聲。現在已經是12月14日的凌晨。」
玖夜的唇就在她的耳畔，然而此時此刻，瑪格麗特覺得他的聲音正逐漸離自己遠去，只聽到他說「12月14日」。
12月14日……
還有十天就是平安夜，還有半個多月就是新年……
只不過她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猛然間，心臟忽地劇烈跳動，胸腔裡的空氣彷彿直接壓回腹中。
這時候，肚子裡的小傢伙似乎再也忍受不住，從未如此大力地踢打她的身體，翻攪著她的內臟。
隨著一聲止不住的痛呼，大量的鮮血好像決了堤般，染紅了瑪格麗特身下的泥土。
血崩了……
女孩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蒼白得嚇人，好像每喘一口氣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往事一幕幕從腦海中飛馳而過，那些潛藏於內心深處的記憶……
這就是臨死前的感受吧。
此時，她甚至覺得自己不是即將走向死亡，而是已經死去。
可是……為何眼前依然浮現出玖夜的身影？
他的承諾，他那虛假卻令人沉迷的溫柔……以及和他在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歷歷在目，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她已經分不清了。
瑪格麗特的目光開始渙散，玖夜緊緊地抱著她。
雨越下越大，樹木光禿禿的枝丫根本無法遮擋這樣的狂風暴雨。
玖夜依舊彎著腰，懷抱著他的公主，用自己的身體替她遮風擋雨。
兩人就這樣相互凝望著彼此，所有的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玖夜定定地看著瑪格麗特，即便到了這一刻，他的公主殿下仍舊保持著清楚的意識，玖夜很想這樣一直看著她。
她的眼睛很美，很亮……
他望著她，好像望著一簇即將燃盡的燭火。
惡魔執事絕美的容顏倒映在女孩迷濛的眸子裡，他甚至可以從瑪格麗特墨紫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臉上第一次瀰漫著人類才有的表情——悲傷。
對不起，明明說好要一直守護你，明明答應過不會再離開你……
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對方輕輕握住，冰冷麻木的觸覺。
他回過神來，但見女孩的唇角微微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
玖夜連忙低下頭，附在瑪格麗特的耳邊。
緊緊抓著惡魔的手腕，將他的手輕輕放在了自己隆起的小腹處。
接著，瑪格麗特笑了。淒美而驕傲的笑容。
真的……一定要那麼做嗎？
玖夜靜默良久，然後，惡魔亦露出絕美的微笑。
「謹遵殿下吩咐。」說完，他放下公主。
直起身，伸出手，摘下純白色的執事手套。
獨屬於惡魔的黑指甲，在星光下顯得是那樣的邪惡，妖冶，蠱惑人心……
尖銳的指甲抵在女孩的腹部，微微一用力，頓時，血腥味在空中散開……
驀地，一聲嬰兒的啼哭響徹整個夜間的樹林。
「殿下，是個男孩……」
玖夜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執起瑪格麗特的手，然後輕輕放在孩子嬌嫩的臉蛋上。
惡魔與人類的孩子，本身並不具備惡魔的能力，而且他們眼睛的顏色也不完全繼承自己的親生父母。
就像他和瑪格麗特的孩子——眼睛居然是清澈無瑕的寶石藍。
藍色本不是罕見的色彩，然而眼前這一雙寶藍色的眼睛卻帶著一份震撼人心的美麗！
這就是我的孩子……
想到這裡，瑪格麗特第一次露出幸福的微笑。
「夏爾……孩子就叫『夏爾』。」她喃喃道。
經過一整夜的大雨，清晨的天空終於放晴。
難得的是，深受工業污染之害的霧都百姓，竟然久違地看到了藍色的天空。
倫敦橋上，來來往往的馬車絡繹不絕，大部分都是前往西敏寺教堂做禮拜的市民。
「早上好！今天一打開窗子，我就吃了一驚。」
「說得對，真是不錯的天氣！」
「能在多雨的冬季感受如此溫暖的陽光，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好了。」
一見面，人們相互禮貌地問候寒暄，天氣似乎永遠是英國紳士們永恆不變的話題。
是啊……永恆不變。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永恆不變的事物，然而更多的則是曇花一現的絢麗。
懷抱著沉沉睡去的夏爾，玖夜一步步走出沿岸的樹林，迎面而來的陽光微微刺痛了他的雙眼。
抬首，仰望天空……
明亮的藍色，如同孩子清澈的眼眸。
「夏爾……」
望著懷中的小生命，他輕輕唸了一聲孩子的名字。
淡金色的光線籠罩全身，同樣是第一次，玖夜覺得原來人間的陽光真的很溫暖，很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