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風流  第7卷 卑劣的同事
    嘴上沒說什麼,臉上卻寫滿嫌少的意思,然後重新驗收起來。

    他們在牆上敲敲,說瓷磚有空鼓,要敲掉重貼;在木線條上摸摸,說有色差,要調換;他們開了天面上的燈照照,說乳膠漆做得不平整,要補做……

    這是劉松岳下海以來,精心打造的第一個工程。用旁人的話說,質量是一流的,但他不懂做人,再好也沒用。

    其實,他不是不懂做人,而是不懂行規,或者說是他的思想,跟不上已經改變了的形勢。事已至此,他能怎麼辦呢?只得按照他們的意見進行整改,結果這個工程做下來,他白忙了五個月,還虧了十多萬。

    他們輕飄飄的幾句話,就給他帶來了災難:材料商問他追討材料款,民工們圍著他要工錢。沒錢,民工們就群起而攻之,打得他鼻青眼腫……好在他翻圍牆逃得快,否則命都沒了。

    就這樣,他從村裡出來三四年,化光了所有積蓄,還背了一屁股債,被陶新福不幸而言中。他無臉回老家,只得一直躲在外面。

    他還連累了妻子。他出來後的第二年,一天晚上,陶新福突然來到他家裡,關心地對亞芳說:「劉松岳在外面咋樣啊?唉,我說他不行的嘛,實在闖不出名堂,就讓他回來吧。」

    亞芳信以為真,立馬給他打電話,他一口回絕,還提醒她要小心。她當時氣得罵了他。但事情卻真的如他擔心的樣子發展了。

    陶新福沒話說,卻依然呆呆地坐在他家裡不走,還色迷迷地盯著她。

    亞芳臉紅心跳,驚慌失措,又不好趕他。陶新福就越發大膽,站起來對她動手動腳起來。她一下子跳到場院上,氣得想喊,又不敢喊,只得躲到毛坑裡,一直不出來。

    陶新福沒有得逞,氣呼呼地回去了。不久,這個廠被陶新福承包,然後買下,變成了他的私人廠,亞芳就被他辭退了。

    過了幾個月,陶新福又來了。亞芳一見他,就警惕地走到場院上,生氣地說:「你還來幹什麼?」

    陶新福笑了:「別怕,這次,我是來跟你商量事情的。」

    亞芳不相信地看著他:「啥事?」

    陶新福說:「我想跟你調換一個宅基地。我們的廠太小,要向東發展,正好碰到了你們的宅基地。」

    亞芳說:「我們不換。」

    陶新福說:「噯,你別回得太早,我們可以貼錢嘛。你們拆了平房,正好可以到別的地方,蓋個小洋樓。」

    亞芳說:「他沒賺到錢,哪裡蓋得起樓房?」

    陶新福說:「沒錢,可以借嘛。你看看,村裡多數人家都蓋了樓房,就你們家沒蓋了,多沒面子啊。」

    亞芳被說動了,打電話跟他商量。他說:「他的廠可以向北砌的,他這純粹是要看我的好看。」

    不久,陶新福又來威脅亞芳,說再不同意,就要來強行拆了。亞芳打電話問他咋辦,他說:「他來拆,你就搿了被子睡到鄉里去,看他還敢不敢?」

    他這塊宅基地,正好在兩條馬路的交叉口上,如果有錢砌樓房,樓下就可以開商舖,絕對是個交通方便,商住兩用的好地方,據說以後鎮還要搬到這裡,所以陶新福就想先吃了它。他讓亞芳頂住,陶新福一時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開始,亞芳也支持他搞工程,想等他搞成功,砌了樓房,她就在樓下開個商店。為了支持他,她一次次地向娘家人開口借錢。誰知這些錢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他不在家,債主們就都找亞芳要,一個個逼上門,搞得她雞犬不寧,無臉見人。

    她就在一天深夜,丟下九歲的女兒,離家出走,至今杳無音訊。

    是我害了她們啊,劉松岳有時氣得要刮自己的耳光……後來,他只得再到建築老闆手下去打工,打了一年多,情況剛有所好轉,就在火車上碰到了馬洪波,就一步步被逼入了今天這個境地。

    想想,劉松岳還是不捨得死。我不能死,我要還債,要去尋找亞芳。苦命的亞芳,現在在哪裡啊?

    亞芳,我對不起你,我有罪啊。想到這裡,他又傷心地落淚了。

    還有一個老娘。想到娘,他更加內疚和痛苦,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娘,兒子對不起你啊,兒子無能,讓你受苦了。你身體還好嗎?你的養育之恩比海深,可我沒有報答到你,還讓你擔驚受怕。就是為了娘,我也不能死啊。

    娘為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哭干了眼淚,還一直在念叨我。每次他給哥打電話,哥都要告訴他,娘如何為他擔驚受怕………聽了哥的話,他總是關在小租屋裡,傷心落淚。

    我怎麼能死呢?死了,怎麼對得起親人?對得起債主?我劉松岳今生還不清債,就死不瞑目。有些不瞭解情況的鄉親,把我當成了騙子,災星,一直在背後罵我。

    我是不好,是該罵。我不敢回去見你們,我有罪,我一想起你們,就想打自己的耳光。可我雖然躲在外面,心卻一直在想著你們哪,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還你們的債啊!

    我難道也要象父親一樣,一生為債所累嗎? 父親是個老實人,老黨員,比他還膽小。他當村財助時,因一筆八十五元的賬沒做平,幾天幾夜睡不著覺。實在做不平,他就氣得要上吊。幸虧被娘發現得早,勸阻住了。

    可人沒死,賬還是不平,怎麼辦?不平就意味著貪污,而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拿到這八十五元錢,就像他沒有拿到馬洪波的兩萬元錢一樣。

    為了做平這筆賬,父親決定自己墊進去。可錢呢?八十五元,在當時不是一筆小錢。他就去問人借。借了三家人家才借滿。錢墊進去,賬平了,但父親從此就背上了這個債務。開始,父親的脊樑是直的,後來就漸漸彎了下來,給石磨般的債務壓彎了。

    那時,在隊裡掙工分,要掙點錢談何容易?一年做到頭,一家五六口人,扣了口糧錢後,分文未進,還要倒掛,哪裡來的錢還債?

    父親是個要面子的人,雖然三個債主從不來催他,他卻急得一直在歎氣。當時的人,都沒有現在這麼黑心,要加利息什麼的。

    為了還債,父親起早貪黑地在自留地上種蔬菜,在宅溝邊種樹,賣了一角一角地積攢起來。還勒緊褲腰帶,熬吃省用。那時七角五分一斤的肉,父親也常常一個月不捨得買一斤吃。子女臉黃肌瘦,乾枯得肚裡咕咕叫,他就是硬著心腸不肯買。

    一次,有個殺豬人拎了肉,到埭上來叫賣。劉松岳太饞了,拉了娘追出去,買了一斤三兩肉,最後還是給父親一手打回到賣肉人的籮筐裡。

    劉松岳氣得蹲在埭路上拚命哭,父親擰了他的耳朵就往家拎:「饞死你,債還沒還清呢。等爹還清了債,讓你吃個肉飽!」

    可父親至死也沒有還清這個債,所以劉松岳小時候,從來沒有吃到過一頓飽肉。父親欠了德林叔十元錢,沒來得及還,就背著債走了。他在嚥氣前,看著娘,囁嚅著嘴:「債,債……」

    娘含著眼淚說:「你就,放心去吧。債,我們,會還的。」

    第二年,娘還清德林叔十元錢的債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德林叔感激得什麼似的:「這錢,我早就不打算要了。」

    娘對著父親的遺像,哭訴了一場,告訴他債還清了,叫他在地下安心。父親的債終於全部還清,所以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鄉親們都說父親好。現在我也要象父親那樣,還清債務,背後落人家一個好評。

    可沒想到舊債未清,又要被人逼欠新債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不,尤興寶那一百萬,就是要打死我,我也不能寫欠條!

    為了還債,為了母親和妻女,也為了自己,劉松岳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決定活下去。就忍住滿身的傷痛,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呻吟。

    第二天中午時分,馬洪波來了。一來就在下面與兩個打手說話。過了一會,他上樓來。腳步聲很沉重,一聽就知道是他的。

    劉松岳氣不打一處來,把身子往裡一側,裝睡。

    馬洪波站在門口,許久不出聲。這使劉松岳差點憋不住,要呻吟出聲,以減輕痛苦。

    「你,怎麼能逃跑呢?」馬洪波走進來,生氣地說,「你逃跑,讓他們抓住,打死怎麼辦?」

    劉松岳再也憋不住,翻過身,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說:「不是你讓他們打的嗎?」

    馬洪波被噎了一下,將手裡的飯碗,頓到椅子上,有些尷尬地說:「你聽誰說的?」

    劉松岳說:「你讓他們索性把我殺了,省得我活受罪。」

    馬洪波真是個厲害的傢伙。他在他床沿上坐下來,看著他說:「你說的,是違心話。」

    見他不吱聲,又說:「否則,你怎麼會逃跑呢?」

    然後開心地笑了:「說心裡話,聽到你逃跑的消息,我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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