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新年就要到了,臘月十二那天晚上,姐姐把刁永生領回家來,這傢伙帶來了一大堆的禮品,茅台酒,大前門香煙,午餐肉罐頭,都是一般的人家花了眼也消受不起的好玩意。那年月如果將這些東西送到老石頭家裡,準能得到最好的照顧。姐姐進屋的時候,家裡剛剛吃完飯,還沒來得及收拾餐桌。我與刁永生打了聲招呼,就躲進了自己的小屋,不敢出來了。姐姐為什麼將這個人帶回家來呢?莫非姐姐做出了決定,嫁給這個人?平心而論,我對刁永生的印象不錯,畢竟在我的生命垂危的時刻,是他出面挽救了我,要不然我的小命兒說不定早報銷了。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我又覺得他和姐姐太不般配了,就像蠢豬配孔雀。
後來我才知道,姐姐已經身懷五個月的身孕,夏家三番五次來我們家討債,叫罵,鬧得姐姐灰頭土臉,躲起來就不敢出去。致使姐姐最後下決心的原因,不僅僅是懷孕,更主要的是收到了夏明陽從部隊寄來的一封信。信上措辭犀利,言語三分痛斥,七分怒罵,罵姐姐是婊子,破鞋,爛貨……罵的姐姐信沒看完就暈厥過去了。如果說這之前姐姐還心存一絲僥倖的話,夏明陽的來信等於是徹底的摧毀了她心中最後的「殘餘」。哀莫大於心死,姐姐的心成為了一具屍體,她絕望了。一氣之下,毫無理智的做出了一個對於她來說是致命的決定:嫁給刁永生。
姐姐在答應這門親事的同時提出了三項要求;第一,父母和弟弟不參加這場婚禮,第二,結婚之後,回中腰站安家。第三,安排自己的弟弟轉正。姐姐提出的三個條件,楊書記做為介紹人代表刁家一一答應下來了。前兩個條件根本不成問題,至於這第三個條件嗎?楊書記笑嘻嘻的說道:「這件事還用得著先提出來嗎?你們結了婚,田野就是刁付場長的小舅子了,安排小舅子的工作,姐夫責無旁貸嗎?」
姐姐的婚禮定於2月6日,農曆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日,日曆牌是個紅頁紙,日子是專門請人掐算出來的,很吉利,婚期據一九八三年春節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了。楊書記通知我們家,刁家農曆二十這天來專車接姐姐去縣城,準備三天,二十四正式在飯店舉辦婚禮。因此,十九日這天晚上,對於我們一家人來說是一個痛苦難熬的不眠之夜了,因為第二天早上姐姐就要被接走了,就要嫁人了。姐姐的婚姻是被迫的,是注定不會幸福的。等待她的不是夫妻恩愛,有可能是漆黑的深淵。刁永生心狠手辣,道貌岸然,他的第一個妻子被他蹂躪致死;第二個老婆,不堪他的凌辱,與一個野男人私奔去了南方;姐姐是他第三個配偶,以此類推的話,姐姐會有好的命運嗎?
人家嫁女兒都是張燈結綵,熱熱鬧鬧的,而我們家女孩子出嫁,家裡人一個個哭喪著臉,看上去像是出殯似的。姐姐很多要好的朋友得到了這個消息,感到突然,甚至來不及購買禮物,只得十元、二十元給她湊了幾百元的禮份子。中腰站老鄰舊居們得到了田家要嫁女兒的消息也紛紛登門道賀,送上各自的賀禮。中腰站人多少年來就養成了一個良好的風俗,無論誰家娶嫁辦喜事,得知消息,幾乎家家戶戶都要送賀禮,已示祝賀。按規矩我們家收了大傢伙的賀禮,應當擺幾十桌酒席招待大家吃一頓熱鬧一番。怎奈深陷在磨難和痛苦中的一家人精神完全垮了,已經沒有這個心思和精力,這一點是能夠得到大家的諒解的。既然沒辦法擺酒席答謝大家了,那麼等別人家有了事時回禮就得多一點了,做為補償。
次日上午是個寒冷的晴天,為了送姐姐出嫁,老天爺勉強給了個好天氣,太陽穿透一片厚重的陰雲,露出圓圓的紅臉膛。但那臉膛上很像掛了一層冰,總給人一種陰森冷俊之感。似乎姐姐出嫁,太陽也不很情願似的。
臨近晌午時分,一輛乳白色的麵包車開進了中腰站,停在我們家門口。同乘一輛麵包車來的人中,除了楊書記,刁永生之外還有三位能說會道的幹部模樣的中年婦女。父親母親和一群男男女女將接親的客人們迎進屋,彼此寒暄握手紛紛落座之後,縣城來的三位婦女一個個嘴巴似爆豆般,看得出憑她們的三寸不爛之舌真能把死人給說活了,說得拙嘴笨舌的我父親母親根本插不上嘴,只是一個勁兒的點頭,連楊書記都像傻子似的一旁乾坐著。打扮得乾乾淨淨的姐姐打心眼裡實在是厭惡這幾位「說客」,心裡萬分的彆扭酸楚,眼淚咋也止不住,成雙成對的往下落。她忍不住打斷了她們那連珠泡似的客套話兒,穿好了衣服,站起來,說了聲:「咱們走吧」。其實這些人就等著她說這句話呢。
姐姐被這些人簇擁著上了麵包車,林場裡聞訊的人們,包括左鄰右舍都趕來為姐姐送行。錢桂花將手伸進車窗裡抓住姐姐的手,兩人都哭了。
汽車發動了,女兒就要被帶走了,母親伸手拽住了刁永生的胳膊,流著老淚,苦苦乞求道:「刁付場長,我閨女可就交給你了……我老婆子求你了,千萬要好生待她呀……她歲數小,沒離開過家,不懂事,若惹著你了,可千萬別打她呀,我們兩口子可從來沒動過她一手指頭,啊……」
「媽,你老人……人家就……就放心吧——」。刁永生也被這場面感染了,眼睛濕潤了。麵包車鳴了幾聲喇叭,開車了。母親撩起襖罩的衣襟擦拭著滿眼的淚水。父親遠遠的站在院門口目送著女兒所乘坐的麵包車拐上了大街。我沒敢出來送姐姐,只是噙著眼淚,站在西屋窗前,默默的目送著姐姐。
母親等大家都走了,她還站在原地,久久的凝視著女兒遠去的方向,直至淚珠兒凍在臉上,在衣襟結成了冰……
女兒走了,也帶走了母親的心……
姐姐走後沒過幾天,林場裡又傳出來了王虎與孫大丫兒訂婚的消息了,據說王家擺了三桌豐盛的酒席,請來了許多親朋好友,熱鬧了一整天。聽說王家還給孫大丫兒買了金戒指,不知是真假。這些天中腰站的新聞特別多,我們家的新聞已經佔不上頭版頭條了。姐姐的好朋友錢桂花也對上了相,找的是縣林業局汽車隊的司機,據說男方一隻眼睛「玻璃花」。另外,石浪與彩雲護士也正式確立了戀愛關係,還有尤美媚和高大力,甚至吳老二也在臥都河公社訂了一門親事。這一年春節,中腰站男女青年像似比賽似的,一對又一對的宣佈成了對象。還有一件花花事成了林場人嚼舌頭的菜餚,趙廣泰上了中腰站的新聞,他是德福媳婦「客人」排行榜上的前三名,連著好幾次被王玉美捉了奸。不知是什麼人給王玉美出了個嗖巴主意,趙廣泰前腳剛進了德福媳婦的家門,後腳就在女人家的門口下上了打狼的踩夾子,結果險些沒把趙廣泰的一條腿夾斷了。
公元一九八三年的春節,對於我們家來說無意於過鬼門關了,人家過年歡天喜地,張燈結綵,貼春聯年畫,放鞭炮,喜氣洋洋。我們家的春節過得死氣沉沉,絲毫沒有新年的氣象,像是剛剛辦完喪事。幸福的生活百年如一日,苦難的日子一日似千年。別人家好孬那是過日子,我們家卻像似在「熬」日子,一天又一天艱難地往下熬呀,不知道熬到哪一天才算個頭。一家人都將扭轉家庭命運的最後一點希望寄托在了姐姐身上,盼望著她能在局長家裡立穩腳跟,然後再想辦法將我轉為正式職工,再調到一個遠遠的沒人熟識我的地方。等我在新的地方落下腳跟之後,一家人就可以搬出中腰站了,唯有這樣,這個苦難的家庭才能甩掉哀愁痛苦的惡魔,從此過上舒心快樂的好日子。怎奈姐姐一去就是一個多月,而楊書記過了正月十五了也沒回林場上班,我們家連找個打聽消息的人也沒有,姐姐好像一下子失蹤了,父母心裡萬分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