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盼兒看著眼前這個慌亂了手腳的男人,突地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怒意。
這個人……什麼都不知道。
程盼兒佝僂著背依在牆上,狠狠揮開面前執著白巾的手。
這個人……什麼都忘了。
她目光凌厲,盯著人看時很有氣勢,若是帶上了殺氣,更是十足凶狠。 孫潛隱約間居然有種被猛虎盯住的感覺,既是驚駭又是錯愕。
「榆……榆卿……」孫潛小心喊道。「是我,孫潛,孫容洋。」
孫潛知道程盼兒有時會心不在焉,有時會突然變得有些冷淡,可從來沒有 想過會被這個人用這樣怨慰的眼神瞪住,還以為是天色暗,她認錯人了。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他是什麼人!她眼睛好得很,就算牆角下暗了些,也 不至於認錯人,所以……所以……
眼前的男人一臉無辜,一臉擔憂,小心翼翼中帶著柔情,所以她才會這麼的恨!
打從一開始知道他失去了那段記憶,程盼兒就不斷重複告訴自己,那不是 他的錯,她不能要他為他沒有半點印象的事情負責,不能怨他,不能恨他,可 事實上怎麼可能完全沒有怨恨?
恍如隔世,他就像是到了來世的人,教他為前世負責,並不公平,但她卻 還留在今生,還清楚記得那些甜蜜,承受著那些痛苦。
程盼兒實在無法不去怨恨命運的不公。
「榆卿,你得看大夫,我帶你去找太醫。」孫潛不懂她為何會突地翻臉, 可他實在太過擔心她,什麼都顧不上了,伸手就要拉人。
程盼兒出手極快,孫潛才一靠近,就被她狠狠推開。
別靠近我!
她開不了口,只能以眼神凶狠地瞪他。
「你就是對我有什麼不滿,也要先看了病再說。」孫潛不依不撓。
程盼兒再次將他推開。
別過來!別靠過來啊!
程盼兒只恨自己不中用,此刻開不了口,身手也大不如往,要是在以前, 像孫潛這樣的書生,她兩三下就可以打趴在地。
孫潛是性情極好的人,此刻也被她弄得怒火由衷而起,不禁斥道:「你到 底在鬧什麼?」
不論是孫潛對榆卿,還是洋哥對盼兒,他從來都沒有用這麼凶的語氣對她 說過話,當下兩人都有些嚇住。
程盼兒被他一吼,頓時覺得委屈,臉上再也撐不住凶狠的表情,眼眶一熱,好強的她自有記憶以來,首次在人前哭了出來。
孫潛乍見她落淚,原本滿腔怒火都被澆熄了,口中不自覺喊了聲「盼兒」,便雙臂一張,心疼地將人擁進懷裡,輕聲哄著,「怎麼了?別哭了。」 他像哄幼兒似的不斷拍撫她顫抖不止的背。
兩人皆沒注意到他們之間的舉動有多麼不合宜,不只是這雙手環擁的姿 態,還有孫潛喚她的方式亦然。
盛輝皇朝的女子名字可是只有丈夫才能直喚的。
程盼兒淚落得更凶了,所有理智與防備皆在此刻潰堤,只想盡情宣洩她的委屈。
盼兒,這個名字多麼諷刺,她都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自己能夠去盼望? 記得小時候學戲時,師父告訴她,這世上的戲子就跟天上的繁星一樣多, 師父說她有那份才華,教她一定要當最亮的那顆星。
當時,程盼兒還記得她是這麼回師父的,她說:「我不要當星子,我要就 是要當金烏,當不了金烏,最少也要當玉兔。」
那個時候她的盼望就是當天下第一的伶人。
囂張?
她確實囂張,也有本錢囂張。那時她有容貌、有才氣、有青春,就算身為 戲子,也一點不覺得自己般配不上這個男人。
十七歲的她相信,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她的緣分。
而今……
程盼兒想再次伸手推開他,卻覺得手下溫熱的胸膛重如千斤。
豆大的淚珠無聲地落下,只恨自己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還要為他心動,還 要為他掙扎?為什麼……
為什麼不是這個人……就不行?
在她風華正盛時,不是沒有人向她示愛,喜歡她的人太多,向她求親的也 不少,可她從來不曾心動過,偏偏就是這個人,蠢笨的手法、青澀的姿態,莽 撞地闖進她的心裡。
或許不是她打不趴他,而是根本下不了手。
一個想法如流星劃過,閃現在她的腦海裡。
程盼兒突地感悟,也許,這個人天生就是她的劫數。
程盼兒自秋狩最後一夜過後便病了,據孫潛打聽來的說法是燒得厲害,實 際情況如何,還真的半點不知,只因自那日之後,孫潛便再也沒見過程盼兒。
那夜程盼兒在他懷裡哭著,突然就厥了過去,把他嚇得不輕。之後也不知 是錦文帝補償她,還是嚴公公有心照料她,拔營回京的路上,太醫、藥材、宮 女沒停過,全程守在她的床榻邊。
孫潛自然是恨不得能親自守在程盼兒身旁,可盛輝皇朝的風氣再怎麼開 放,也沒有讓男子進入閨女房中的道理,只能私下向照料的人打聽,可又怕打 聽得太過了,會有損她的名節,因此最後也只能偶爾得幾句隻字片語。
這還是好的,當隊伍回到京裡,程盼兒被送回程府之後,孫潛就連隻字片 語都得不到了,鄧伯從一開始就不曾給過他半點好臉色,見著程盼兒被人橫著
抬進房裡,更是對他恨上了心!每當他想去探望,鄧伯那講話之尖酸、目光之 惡毒,還真的讓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親自探望自是不用想了,鄧伯半句口風都不肯吐露之外,就連孫潛想解釋 程盼兒會這樣不是他害的都辦不到,每回鄧伯一看見敲門的人是他,關門的速 度遠比開門還要快上數倍不止,好幾次他都差點被門板拍到臉上。
他再不濟,也是一個官,居然被個下人這樣對待,還不敢吭一聲,他逼不 逼屈啊!他都快淚目了。經過這幾個月,他並不是什麼都沒看出來,他知道鄧 伯對他帶著敵意。原先他只以為是鄧伯護主心切,之後才發覺應該不僅如此。
鄧伯表面看起來年歲大了,耳朵眼睛都不靈便,有時跟鄧伯說話,鄧伯似 乎反應不太過來,後來孫潛才發覺,鄧伯根本是不想搭理他。
除此之外,每回只要他到程府與程盼兒商量事情,鄧伯更是不時會藏在附 近,加上鄧伯走路幾乎沒什麼聲音,更是神出鬼沒地嚇了他好幾次。
之前不知是不是程盼兒有交代,鄧伯頂多沒給他好臉色,言談方面還是有 一定的禮貌,但自從秋狩回來後,鄧伯便再也不肯掩飾對他的厭惡。
同時,孫潛也看出來程盼兒對他的態度有些怪異。
孫潛覺得程盼兒並不排斥他靠近,或者該說,她並不排斥與他為友,甚至 是可以交心,談論想法的摯友,但只要他有點表示出想要跨過那條友情的界線 時,她便會大大地往後退上一步。她的態度擺明了就是在說:我們做朋友吧! 孫潛怎麼可能看不出來?他是沒有與女性交往的經驗,並不是真的蠢到無 藥可醫。他對感情之事甚無經驗,也不太靈敏,可當一個人將心思放在另一個 人身上時,對方的所有情緒反應都可以被放大。
他也知道兩人做朋友的話,應該會很合得來,他們有很多的相同之處,也 有很多互補之處,相處起來輕鬆愉快。他們可以當很好的朋友,可是……
孫潛也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時候對程盼兒這個人上了心的?
一開始耳聞程盼兒這個人的惡行,孫潛其實並不欣賞這個人,之後兩人相 識,程盼兒智計百出,卻令他心裡佩服。
對那名採花大盜用刑時,程盼兒的手段凶殘,連他一個大男人都心驚,偏 偏她面對受害的女子時,又是那麼耐心慈愛。若要說這個人偏走邪道,她又是 一身正氣凜然,說她出身卑微,她又一身鐵骨錚錚。
孫潛腦海中不斷閃過兩人相識這幾個月的回憶,滿滿的全是她的各種表情
……判斷犯人身份時的聰慧,安慰廖姑娘的真誠,冰窖裡獻計時的陰毒,望著 刀劍舖子的惆悵,對犯人判刑的狠厲,面對女官上疏的灑脫,面對屈辱的傲 氣,遙望紙鳶的天真……
孫潛也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看上了她哪裡?可就在不知不覺間,這個人的 身影就已經佔據了他全部的視線。他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她抗拒的不是他,而 是感情,而這個反應背後所代表的……
「各位客官,我們知味齋特地請了知名的寶春劇團來表演,今天未時開 演,有興趣的,請不要錯過。」街上,一道洪亮的嗓音向過往行人招呼著。
孫潛心不在焉地走著,沒料到身旁有人突地拔聲一吼,霎時嚇回了神,一 回頭,見是知味齋的夥計與幾個臉生的人正在做宣傳。
京城向來是盛輝皇朝風氣最開放、流行最前衛的地方,引領流行的便是城 中數不盡的達官顯貴,特別是皇室的動向。本次秋狩首次加入戲曲的項目,果 然沒多久,京城便流行起聽戲。只是與外地不同,劇團並不能隨便找個空地就 開演,一般都是依附在酒樓飯館,甚至是妓院之類的地方,向店家借地演出。 這些場所與劇團合作,劇團可以找到演出的地方,店家則可在人少的時段
多招些客人,也算是魚水相幫。只是這些地方通常沒有專門演出的舞台,演不 了需要空間翻打的武戲,多半是演些文戲的段子。
京城裡好追流行的人不少,許多人都知道知味齋近來與鴻雁樓槓上了。知 味齋一直都是京城裡生意數一數二的館子,沒料到鴻雁樓前幾天請了個都華劇 團就搶走知味齋不少客官,這不,知味齋立刻便請了另一個劇團對抗。
「小二,我聽說鴻雁樓那裡唱『思凡』的小姑娘特別可人,你們那兒唱不唱啊?」一個身著綠色錦衣,腰間配了個白玉吊墜的男人問道。
知味齋的小二還沒開口呢,他身旁一個漢子就先說了,「思凡那種小丫頭 的開工戲有啥好看的,是漢子就要看三國,今天演『失空斬』的『空城計』, 客官可別錯過了。」
顯然是劇團的人。
「知味齋?收得不便宜吧?」又一個身穿布衣的書生惋惜地道。
原本聽戲也不是什麼太費錢的活動,在外縣也就兩、三個銅板,可據說鴻 雁樓請來的是如何如何有名的戲班,光進門就先收一次錢,要位子又收一次, 茶水瓜子也要錢,還沒打賞呢,就先花去十幾文了。
這十幾文對達官顯貴而言,當然不算什麼,可京城裡也不是每個人都有 錢,十幾文雖不多,也不能隨便花用。鴻雁樓原先便不如知味齋,這人會認為 知味齋收費更高,也是理所當然。
「說到這個一我們知味齋回饋鄉親,前三天不收場地費,只要點了茶水就 可以進場,打賞隨意。」小二放大聲音道:「請各位鄉親不要錯過了 ,這麼好 的機會沒有第二次了。」
知味齋收費並不低,但最便宜的茶水倒也只要幾文錢一壺,那布衣書生很 高興地便往知味齋去了。
應該是去佔位了吧?孫潛想著。
孫潛本是對聽戲興趣不大,但又想到這是程盼兒喜愛的東西,去聽聽倒也 無妨,便也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