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過後,河裡的水漫了起來,一條開了缺口的岸堤上,鯽魚搶水的聲音分外誘人,啪啪啪,長在河邊的人能聽出來,那是魚兒擱淺了。一個孩子站在河邊觀望了會兒,然後急匆匆的往家裡趕。他拿出一條父親穿得破損的工作褲,嘶——扯下一條褲腿,一端用線扎上,另一端支個十字木架。「成了」他皺著眉頭小聲咕噥。這時,母親從後面走出來,穿一件單薄的白色上衣,她笑呵呵地看著兒子說,這樣的東西能逮住魚?顯然,經驗缺乏的母親對此懷疑。孩子嚴肅的告訴她,等我回來,看我抓一大網兜給你瞧瞧。母親又笑了,看著孩子遠去的背影,把門鎖上,頓了會兒又去打開,在窗戶上置了一支鑰匙。
鑰匙擰轉的聲音——喀嚓——門被輕而易舉地打開,一個背影轉過來說,回來啦。
回來啦——,那是孩子的聲音,調子拖得很長,手裡用柳條枝兒串著好多沉甸甸的魚。草魚、鯽魚、鰱魚、青魚、黃子魚……他順著柳條兒數下去,突然,他的嘴唇停住了,對著那一大串的魚皺起眉來,我的鱔魚呢,鱔魚!我記得有一支鱔魚的,怎麼沒有了,他把嘴巴翹得老高,不情願的咕噥,明明有一支鱔魚的,他把魚一股腦兒散在地上,一一撥弄開來說。
沒了就算了,母親說。
不行,我要吃油爆鱔魚,咬起來會「空嚨,空嚨」響的那種,我就是要吃,孩子噘著嘴皮子說。母親看著孩子嚴肅模樣咧開了嘴,她說,沒有鱔魚怎麼做,做不來,下次有了再做。
不行,我就是要吃,我現在去捉,你等著我。孩子一溜煙兒跑出屋子,手裡拿著那截破褲腿。
那個跑出去的孩子至今沒回來,難道他還沒抓到一支鱔魚,或者因貪玩而忘了回家的時間。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我推著自行車路經104國道時,看見一個衣著新鮮的孩子跑上來,他的手裡拿著一截褲腿,乾燥的泥巴從他腳肚上脫落下來,一雙赤紅的腳丫子佈滿了烤裂的表皮。
那是一雙奇怪又帶點憂傷的腳。
他從我身邊像落葉一樣經過,在夕陽的方向上越來越遠。他的身形在我搖擺不定的視線越燒越艷,最後終於化成一團火,終將我的眼睛灼得生疼。其實,我至今還能記起那個母親放在窗框上、且呈現出魚形的齒狀的鑰匙。可我卻記不起我有沒打開門走進去,我發現時間像冬天早晨厚實的霧,自己卻站在一片茫茫的空地上不知所措,我能聽到魚兒搶水的聲音,可我卻無法實際的接近它們。等到大霧散去,我發現自己已站在那條104國道上,看著一個奇怪的孩子拿著那條我童年時父親的破褲腿,然後漸漸地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一直都沒吃到母親的油爆鱔魚。我甚至忘記怎樣用一條破褲腿、抓那大雨過後河岸堤上搶水的魚兒。我也不知道那個孩子要去哪兒,已經去了哪兒。那支置在窗框上的鑰匙是不是還在老地方,母親也是否還穿著那件單薄的白色上衣,是否還在等著那個孩子回來。她鍋裡的油是否已冒出了青煙。可那個孩子還沒有回來,至今都沒有回來。這些問題變得越來越強人所難,我孤立無援地站在一條貌似回家的路上,看著那個孩子在一團火焰深處愈來愈遠,道路的線條也變得迷濛而不懷好意。
母親看著孩子遠去的背影告戒道:早點回來吶。
噢。是孩子的聲音,卻那樣遙遠。
這幾年母親衰退得快,像一陣秋風,那滿樹的髮絲「唰——」的白了。
九九年的七月,我在城南的供電局謀了一份修理工的差事,負責管理、維修城北104國道上一條延綿三千來米的主電纜。我早上推著那輛隨我多年的自行車,沿骯髒不堪的道路去轉一圈。這是我起碼的職責,每天如此,往復循環。城北104國道一帶正是城鄉交接處,流動人口雜,經常有電纜被剪被偷發生,我的基本任務是保證它們的完好無損。那一年本該是平凡無事的一年,可一個人突然在一條拐彎處走了出來,在我前面越行越遠,毫無疑問他是在行走,可我不敢怠慢的腳踏車卻力不從心的被甩在了後面,遠遠地……
那個背影是熟悉的,異常的熟悉,可我記不起具體在哪兒見過。
104國道與沈半路的叉口上有一座木材廠,抬眼入目的都是莽漫漫的古黃色、脫了皮的大圓木。入口處架著一座木屋子,門外頭是瘋長的狗尾巴、蛐兒草。一個早上,我如往常那樣站在一支電線桿下,一輛十噸載重的大卡車轟然而過,幾隻麻雀從草叢裡驚慌的撞出來,同時伸出來的還有一雙手。我看到它無助的耷拉在空中,我想這僅是一雙熟悉的手,或者——那拽在手心的一截破褲腿。他的視線漠然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鐘,然後轉過身去,我看著這瘦小的身影和那遠去、且越來越模糊的電纜。地上隨著風兒「骨碌骨碌」奔跑的紅山茶香煙殼,以及被太陽曬成褪色的大白兔糖紙,乾燥沙塵和著衰老的紙張的聲音發出「沙沙沙,沙沙沙」的聲響。一塊頹喪的標牌從路旁支出來,上面滄桑般的寫著:104國道。
他的手掌彎成拱形,搭在額頭上向遠處張望,「104國道?」
「是的,104國道。」
他又轉過來,眼裡閃著莫名的光。我避開,望著他身後,飄浮在七月裡的木材的腐臭味,從那些粗闊的年輪裡源源不斷散發出來,整座木材廠像一個奢華而衰敗的塚,那些橫豎躺在地上、需兩個人方能圍抱過來的樹幹,像是被剔除靈魂的身體,僵硬而不甘心的堆積起蒼白的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