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千雪山
千雪山地處西越和北漠兩國的交接處,西南方緊挨死亡森林,東北方緊鄰綿延沙漠,終年積雪,被人稱為「死亡雪山」。
死亡雪山,顧名思義,就是在這裡幾乎沒有生命的跡象,眺目望去,入目的只有一片茫茫的白。
即便偶爾能看到幾株植物,卻都是白色的,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還結著長長的冰錐。
有大風拂過,冰錐顫動,偶爾相撞便會發出脆響,空靈、純淨、悅耳,卻透著讓人心驚膽顫的寒涼。
十月六日這天,了無和老頑童拖著放著夜無殤身體的簡易木排來到了千雪山的腳下。與浩瀚的雪山相比,他三人渺小如螻蟻,似乎只要有夾著雪花的大風一吹,他三人隨時都會被風雪淹沒,消失無蹤。
二人同時停下腳步,抬首眺望著眼前的白色世界,看著呼嘯的寒風捲起陣陣白色的碎末狂肆地刮過,二人俱是微微蹙了蹙眉,眸色不復輕鬆。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老頑童扭頭對一旁的了無說:「老夥計,走吧,該進山了。」
了無點頭,道:「千雪山凶險難測,老頑童你可要當心。」
「老傢伙,你也要當心,可千萬不要在半路摔死了。到時,我還要照顧我徒弟,可沒時間替你收屍。」老頑童揶揄道,隨即雙手拉緊了綁在竹排上的麻繩,與了無一同拉著木排往大山內進發。
風很冷,也很狂,似乎人在哪兒,它就死命地往哪兒吹,人的衣服哪裡有縫隙,它就拚命地往哪裡鑽,誓把人凍僵才肯罷休。
躺在木排上的夜無殤遠遠看去就像一個蠶寶寶,身上裹著厚厚的棉絮,頭上戴著棉帽之類的物什,還被繩子結結實實地捆在木排上。
這麼做的妙處在於,不僅可以防止他被凍僵,而且,即使木排偶爾撞上攔路石,上下左右瘋狂地顛簸幾下,也不會將他給顛著,更不會將他從木排上甩下來。
風雪肆虐,天地皚皚,了無和老頑童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小心。直到確定自己站穩了,他二人才會合力將身後的木排往前拉一下,然後再繼續前行,如此反覆。
木排上,夜無殤雙眸緊閉,面色蒼白,毫無生氣地躺著。往昔的意氣風發、英姿颯爽,此刻早已不見半分,唯有羸弱,看著讓人心疼。
時間一分一秒地無聲淌過,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瞇著眸子抬眼往四週一掃,老頑童皺了皺眉,隨即停了下來。「老傢伙,該找個地方休息了。」
了無聞言也隨之停下,目光在周圍仔細地掃了一圈後,瞅見前方一座凸出來的小山丘,他道:「我們就去那座山丘那裡搭帳篷。」
「嗯。」老頑童應聲,隨即調轉方向改往右前方的山丘前行……
一番折騰過後,帳篷終於搭好。而在帳篷的底部,老頑童到附近找了些石頭圍著,還用木排上一併帶著的鏟子弄了很多雪堆著,以此加固,防止夜晚風雪太大帳篷被吹走。
待弄好這些,他這才鑽進帳篷,裡面,了無早已生好了一堆不是很旺的火,還熬了一鍋熱騰騰的粥。
在毯子上坐下,伸手接過了無遞過來的乾糧和熱粥,老頑童隨口問道:「老傢伙,你說的那個冰火蓮究竟在什麼地方?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那玩意兒?
可不要到了這裡你才告訴我你也不是很確定有沒有冰火蓮,冰火蓮只是傳說中的東西。若真是那樣,我會瘋得想殺人的。」
沒有驚訝於老頑童的言辭,了無淡淡地笑了笑。「自然是有的。只是,冰火蓮可遇而不可求,想要找到,得費些時日。」
老頑童挑眉,「也就是說,你也不知道它長在什麼地方?」
了無頷首,往火堆裡加了一根木材。「確實不知。我只知這世上有冰火蓮,而非傳言,卻不知它到底長在何處。
長久以來,到千雪山密尋冰火蓮的大有人在,但從未有人找到過。我想,它必定生在不同尋常之處,常人要想找到非常困難。或者是,找到了卻取不到。」
喝了口熱騰騰的粥,又咬了一口乾糧,老頑童道:「你不是可以參破天機麼?你現在就給參一參它到底長在哪兒。這麼大的雪山就你和我兩個人找,還不知要找到猴年馬月去了。」
了無搖了搖頭,臉上掛著淺笑。「如果什麼事都能參破,那天意這東西豈不是一點也不神秘了?
而且,如果不是那麼難求,冰火蓮即便能起死回生、救人性命,世人恐怕也不會認為那只是一種傳言,至今無人真正見過它。」
老頑童凝了凝眉,神色突然正經起來。「既然至今無人真正見過它,那些記載於醫書上的記錄又作何解釋?該不會真的只是有人瞎掰了騙人的吧?」
「這點你大可放心,老僧雖不能斷定它長在哪裡,但能確定它確實存在於世。」
又喝了口粥,老頑童歎息道:「事到如今,我也只能信你了。我只盼望能早日找到冰火蓮,能早些離開這個鬼地方,跟著你連口肉都沒有,這般清寡的生活,我老頑童可是受不了太久。」
了無聞言豎起左手,凝神閉眼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出家人不得殺生!」
瞧著了無認真的模樣,老頑童癟了癟嘴,然後便低頭繼續喝粥吃乾糧。
心中驀然想起夜無殤一旦醒來,便意味著了無將從此從這個世間消失,老頑童直感覺心頭一陣發堵。原本就很清淡的粥和乾糧,吃進嘴裡更加沒有滋味,難以下嚥。
睜開眼,見老頑童突然安靜下來,只當他是因為餓了才懶得說話,了無逕自說道:「從明日起,你我輪流到附近的山頭尋找冰火蓮,等找遍了附近的地方,我們再繼續前行。
切記,找到了冰火蓮之後不能將它立即摘下。按照醫書上的記載,冰火蓮一旦被摘,半柱香的時間內如不服用便會枯萎,一旦枯萎便再無效用。雖不知此傳言是真是假,但我們不能冒險。」
說完,便又閉上了眼,右手撥弄著佛珠,左手直豎,雙唇一翕一闔的,無聲地念叨著經文。
老頑童聞言怔了怔,隨即機械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待吃完東西,見了無氣定神閒地打著坐,眸色閃爍了一下,他張了張嘴,但最終什麼也沒說便又垂下了頭。
「老頑童,你什麼時候也學會這般吞吞吐吐的了?」倏然,了無悠悠開口,那雙眸子卻依舊緊閉,手上的動作也未停。
抬頭掃了了無一眼,猶豫了一下,老頑童還是將心底的話問了出來。「老傢伙,你當真確定你要救我徒弟?你不後悔?」
這世上有多少人會用自己的命來換別人的性命?老頑童覺得,大抵是很難數出幾個來的。
撥動佛珠的動作一頓,放下左手,了無緩緩掀開了眼簾,神色恬靜。「不後悔,若後悔,我便不會來這裡。」
沉吟了片刻,老頑童幽幽地說:「老傢伙,我不得不承認,你真的很偉大。」
若換做是他,一個與他非親非故的人,他斷然做不到用自己的命來換別人的命。
聞言,了無笑了,笑容祥善。「如果我說,我是存了私心的,你信不信?」
老頑童一愣,有些泛白的眉毛挑得老高。視線在了無臉上掃了又掃,他搖了搖頭。「不信。」
「呵呵!」了無輕笑,然後道:「老頑童,其實這次我是真存了私心。
想必你也知道,用冰火蓮雖然可以解去夜無殤身上的毒,但他身上的穴位因為封閉太久,以致經絡不通,再加上他之前受了內傷,經脈受損,即便毒解了,從今往後,他也將徹徹底底成為一個廢人。
但是,倘若我在他服下冰火蓮之後用內力打通他全身的經脈,再將我畢生的修為傳授於他,他便還是從前的夜無殤。
他既然承了我的恩,按照俗世間的知恩圖報一說,他應該回報我的恩惠。我所求不多,只希望他在做任何決定之前為天下黎民想一想。
如果可以免去戰事,便最好不戰。如果終究避免不了,那他就應該盡他所能阻止三國一統。你我皆知,戰事持續越久,百姓所受的苦便越多。」
「呵呵……」老頑童笑了,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他道:「果然是出家人慈悲為懷,無時無刻不在為天下百姓著想。」
「阿彌陀佛!盡我所能,至於他將來願意與否,全憑他自己做主。」
想到夜無殤現如今的處境,還有那至今仍受困於宮中,不知道情況如何的人,老頑童搖了搖頭,心中頗有些感歎。
往後的路,怕是充滿坎坷……
第二日,天剛明,坐禪坐了一夜的了無率先睜開了眼簾。見老頑童隨之轉醒,他站起身,然後鑽出了帳篷。
帳篷外,經過一夜的洗禮,地面的積雪相比昨日又厚了好幾寸。抬眸往四周眺望了一會兒,看了一下周圍的情況,他又回到了帳篷內。
坐下來,一邊搗騰著火堆,他一邊淡淡地說:「老頑童,等下你守著你徒弟,我先出去轉轉,大概中午回來。」
伸了個懶腰,待全身的肌肉都清醒過來,老頑童打了個哈欠回道:「好。你先忙著,順便再把粥給煮了,我到附近轉轉,等下就回來。」
說完,便動作利索地鑽出帳篷,一溜煙跑了個沒影。見狀,了無搖了搖頭。「不想做飯就不想做唄,幹什麼要跑?真是狡猾得很。」
接下來的數日,老頑童每日都是清早起來便找各種理由開溜。因為溜躂的地方越來越遠,是以,他每日都回來得越來越晚。
對於冰火蓮,他心裡急著找到,然而,有時候找著找著他卻會不由自主地坐下來長吁短歎,面露惆悵。
他自認為他這一生沒什麼值得炫耀的,唯一能拿出來和別人比的,便是他那兩個讓他引以為傲的徒弟,樓澈和夜無殤。
他這兩個徒弟,一個是樓蘭年輕有為的城主,一個是稱霸汾河航運的掌舵者,都是三國中響噹噹的人物,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每次一和了無說起自己的兩個徒弟,他都直感覺臉上有光,像貼了金似的。
如今,只要一想到從今往後再沒有人聽他談論兩個徒弟,他便覺得接下來的人生少了很多樂趣。
於他而言,了無是陪伴他走過幾十年的人,是個不可多得的老朋友。偶爾相聚,即便不能像江湖中人那般豪氣地抱著兩罈好酒開懷暢飲,但能酣暢淋漓地過手數百招,那也是他人生中的一大美事。
只是,這樣的美事,往後再也沒有了。
以後,再無人聽他談論自己的徒弟,再無和他旗鼓相當的對手陪他過手數百招。
自從有了這樣的認知,每每想起一次,老頑童便難受一次,連找尋冰火蓮的心思都沒有了。
這日傍晚,眼看自己尋了一天還是沒有什麼結果,而附近的山頭幾乎都被找遍了,老頑童幾個起落便從山頂飛身而下,迅速往帳篷的方向趕去。
……
第二日清晨,兩人一大早醒來隨意吃了些東西後,便開始收拾帳篷往前趕路。
都說山路難行,積雪很深的山地自然更加寸步難行。尤其,當山路兩旁的高山隨時都有雪崩之險時,更是難上加難。
中午時分,當了無和老頑童打算經過一處山道時,兩人的神色都異常嚴肅。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此山道恰好位於兩座山的底部,夾在兩山之間。
放眼看去,這兩座山好似原本是一體的,被人從底部給打通了。而那相接的部分,就像是一座天橋,高高的,薄薄的,懸在半空中,好似隨時都有被上面厚重的積雪壓垮的可能。
兩人相視一眼,隨即同時收緊了手中的麻繩,緩步往前而行。
呼呼的風聲從耳畔一陣陣地刮過,一聽到空中傳來異樣的動靜,二人就會立時停下來仔細查看,不敢有半分懈怠。
待確定只是附近的山頭有少量的積雪崩塌,二人鬆了口氣的同時,神經都緊緊地繃在了一起。
當二人走到「天橋」的下方,眼看很快就能通過這片危險之地,倏然,又一陣輕微的響動在風聲中蔓延開來,刺激著二人的耳膜和神經。
「呼……」風聲肆虐,透著狷狂。
「嘩……卡哧……」低低的,悶悶的,來自於積雪滑動的聲音,細微,卻甚為清晰地被二人捕捉進了耳畔。
兩人駐足凝神細聽動靜的來源,當視線觸及頭頂上方的「天橋」出現了一道裂痕,並且裂痕正在以不慢的速度快速擴散開來時,眼神一凜,老頑童疾呼道:「老傢伙,快抬木排走。」
說完,他快速閃身來到了木排的後方,與了無合力穩穩地抬起木排。
「走!」一個字吐出來,二人同時運起內力用力往雪堆裡一蹬,騰空飛起……
就在老頑童的身體剛飛出「天橋」的正下方時,「天橋」斷裂,一堆堆的碎石和積雪急速下墜,砰砰砰地砸在雪地上,激起陣陣沉悶的聲響,震顫人心。
待聽到身後的動靜漸漸歸於沉靜,一路狂奔的二人方才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而這一停,兩人同時發現自己已是出了一身的熱汗,陣陣熱氣從腳底往上躥,直襲面門。
「呼……真是好險。」扭頭看了一眼自己剛才所站的位置已被一堆大石和積雪覆蓋,老頑童唏噓不已。
待回過頭,發現手有些軟,他用眼神示意了無將木排放了下來,一屁股坐到了木排的邊緣,臉上有著感慨。
「老傢伙,剛才那麼一動,我發現自己真的老了,竟然覺得手酸。」
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臂,了無笑了笑。「放心,你還不老。剛才事出突然,這樣緊急的情況下突然搬這麼重的木排,手會酸實屬正常。
我想,就算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肯定也會手軟的。」
老頑童癟了癟嘴。「你不用安慰我了,頭髮都白花花的了,還不老麼?以前是我不肯承認,今兒個我是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了無正想說些什麼,突然,「卡嚓」一聲巨響,好似有什麼斷裂一般。
抬頭一瞧,便見右邊山頭上的冰雪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崩塌。
老頑童也發現了眼下的危險狀況,遂利索地站起身。了無見狀也回到了方纔的位置,打算與老頑童合力再抬著木排飛奔。
然,他二人的手才剛觸及木排,還未來得及將木排從雪地上抬起來,一方積雪便已脫離山體的束縛,從山上快速滑落,速度之快,勢頭之猛,讓二人根本來不及抬著木排逃離。
山頭上的積雪本是一體,一方滑落,引起的震動很快波及開來,將附近的積雪紛紛震落。
眼看從天而降的冰雪近在咫尺,來不及多想,老頑童一個飛撲來到了夜無殤的身側,迅速伸出一隻胳膊遮住了他的口鼻,另一隻胳膊則是緊緊護住自己的後腦。
想要飛走已是不及,了無也立即迅速地趴到了地上,結結實實地護住自己的頭部……
「咚……」
「嘩……」
積雪鋪天蓋地地砸了下來,瞬間將三人的身軀淹沒在雪海之中。
過了一會兒,待雪崩停止,整個山道立時安靜下來,靜幽幽的,唯剩道道風聲呼嘯而過,捲起陣陣徹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