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戰國回夢——燕女祭祀 章節
    洛陽王府

     從沙州一路向東南策馬疾馳,花了兩日路程,直至第三日午後方至東都洛陽。

     然而一至洛陽城門,我頓被眼前狀況唬了一跳,在城門外堪堪挽韁勒馬。

     只見剔亮的天光下,巍峨的城門大開,整齊浩蕩的儀仗從城門直排入城內主道上,兩旁城門禁衛持槍鵠立,儀仗中兩列侍衛向外單膝而跪。

     如此大張旗鼓,他們是在迎接誰?

     驚異於這駭人望之心驚的儀仗,我正不明所以,卻見一個著深緋金帶十一銙、頭戴兩梁冠的中年人,在六名衙役隨侍下迎上前來,朝馬上的我一拱手,竟是出奇地畢恭畢敬,「卑職乃洛陽知府,奉王爺之命來迎接姑娘!」

     如遭了九天驚雷一般,我手下牽起微微的顫抖,他竟知道我會來?!

     我一路潛蹤躡跡而來,可謂是小心翼翼,根本不可能暴露行蹤,而他竟早知道我要來,連何時到都知道,還派人來接我,我只覺自己一舉一動皆在對方掌握之中,那種完全暴露在別人眼底的感覺,讓我很不安……

     本來還想半夜翻牆而入,去王府一探究竟,看來這下想偷偷去都不行了。

     無意多作解釋,我急於向座主問個究竟,遂從馬上翻身而下,「帶我去。」

     「是。」

     知府又一拱手,領著我入城而去,登上了一輛華麗馬車,向城中駛去。

     車駕旁儀仗如雲,城中百姓被衙役排在兩旁,仍蜂擁著朝此間翹首眺望。

     忽覺馬車一頓,停在了一處府邸前,只見丹漆正門大開,門上兩枚面盆大小的啣環龍頭,階前兩邊各蹲一座白玉青紋獅,說不盡富貴氣象。

     我款款步下馬車,正見一行八名丫鬟從府邸翩妍而出,將我迎入府中。

     無心去賞府邸的雍容,隨丫鬟直奔議事主廳,卻又被目之所見驚得怔在門前。

     此時廳內兩側席間坐了十來官員,看官服品階均在三品以上,當初我曾與他們曾共同上朝,有眼尖的瞅見我,立時脫口驚呼,「林狀元?!」

     這一驚下舉眾嘩然,我在皇宮一直男裝打扮,如今乍見我真身,看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兩旁隨生一陣鸚鵡啼舌,顯然不明我何以突然在此。

     我也為之一愕,想必這些都是那座主的心腹大臣,沒想竟會聚集在此。

     這倒不足掛齒,只見那左首席上的一人正是趙丞相,其身畔端坐著趙凌寒,而在他們對面的席間,竟坐著尹筠與一個官威凜凜的灰髮老者!

     想必尹筠身邊的老者便是其父親——六部尚書!

     竟連尹筠父子也在列!這座主的黨羽可真多!

     那三人的驚異與我若出一軌,顯然他們並不知我會來,但為何又聚在此?

     最深處的青金石階上,八疊琉璃屏風前的主席旁,背門長身立著一道修長身影,著一襲米色的華雅錦袍,兩根鏤紋玉簪將黑髮挑起一小束馬尾,仍是披襟柔柔垂瀉著,渾身都透著一股飄渺朦朧之意,猶若鏡裡觀影一般。

     在兩旁的異色與竊語中,門口的我一徑神魂跌宕,只覺此身影似曾相識。

     得知他身份之前,我曾想他是個鶴髮老者,那樣超凡的智慧謀略,與雲隱的博學多才迥然不同,非見多識廣者不能為,豈料竟是如此年輕的男子。

     在我恍惚之際,丫鬟們已如流水而入,侍立在兩側客席的後方,旋即只見洛陽王施施然回身,一道白陶面具,將所有的喜怒哀樂深藏不露。

     負手遙遙望定我,他唇開淺笑,「你來了,恭候多時。」

     凝定那看不清猜不透的臉容,紗袖中的十指悄然攥緊,「你知道我要來?」

     錦袍下擺從階上緩緩降下,洛陽王負手朝我步來,他猶自笑得溫雅,「正如大家所見,她是昔日的林狀元,從今天開始,是本王的王妃。」

     有如驚潮起落的一瞬,滿座掀起一片驚呼,尹筠與趙凌寒更是目瞪口呆!

     我駭得向後連退兩步,難以置信地望著從容步近的男子,幾乎承受不住這份驚駭,他、他說什麼?!我們才第一次見面,他居然……

     深吸口氣緩了緩胸中的驚駭,我別開臉抿了抿唇,有些自嘲的苦笑,「座主,事到如今,你還想拿我尋開心麼?我不是任你擺佈的玩偶!」

     「你覺得本王是在拿你尋開心麼?」不待我駁回,倏忽一片溫潤襲上了左手間,他近身貼著我耳際輕輕道,「想知道答案,就聽我的。」

     驀地回首,映入咫尺間那精美的白陶面具,右半邊鏤刻的銀色牡丹紋更添了幾分風雅,對視著面具下莫測的眸,右手不動聲色地一分分蜷緊。

     論實力武功,他應在我之上,若是他不肯吐露隻言片語,我又能奈何?

     從心底懈下一口氣來,我側開臉無動於衷,而他在微笑中牽著我入了廳。

     沿途踩著五色花鳥毯走過眾人面前,將或驚異或不解的諸般神色掃入眼底,洛陽王攜著我坐在了主席後,執壺斟了一盞酒,遞予身邊的我。

     覷著他唇稍那一弧沒有纖毫增減的笑,我漠然接過酒盞,他復又自斟了一杯,「今日召大家前來是為了給王妃接風洗塵,讓我們敬王妃一杯。」

     眾臣紛紛回過神來,帶著恭謹的笑朝我舉杯就飲,尹筠也只是如初風流蘊藉地笑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只趙凌寒怔怔望著我,直到旁邊的趙丞相暗扯衣袂提醒,方才機械地舉盞飲盡,但看趙丞相眉宇間隱藏的寸許怨懟,乃是我們曾爭鬥多時,芥蒂早已深入骨髓,豈是一時半刻所能化解?

     眼見眾臣皆敬酒完畢,洛陽王朝我舉盞示意,我無奈只得與其對飲而盡。

     隨後一行丫鬟從廳外聯翩而入,絳唇珠袖之間,向各席呈上了琳琅菜色。

     雖然一路來餐風露宿,對著滿桌珍饈我卻是意興闌珊,洛陽王掃過我眉眼間的憊色,喚過身後侍立的侍女,「帶王妃去沐浴更衣。」

     想來趕路的兩天確實未有機會沐浴,我便隨侍而去,甩下那一眾揣度的神色。

     王府的浴室自然不輸於皇家氣派,一浴下來,便將趕路的疲憊洗刷滌盡。

     再出之時,已是秋月朧寒紗,我被迫換上了一襲一襲黼黻的掐金滿繡綿紗衫,外套一件無袖淺碧流雲裲襠,斜斜的裙袂下露出鵝黃絲綢撒花褲子,穿著鳳首蝴蝶落花錦履,發綰雙環垂髫髻,行走間條條水鑽流蘇一蕩一蕩。

     丫鬟左右掌燈而行,將我領入一處輝煌的大殿,旋即自行斂衣而退。

     大殿並不如何窮貴極富,反倒有一種貴族鮮有的清雅,鮮麗的鮫綃從白玉頂梁直垂及地,殿角八架金鑲玉牡丹燭台上燭火不就,只那一顆顆圓潤的夜明珠輝光四溢,映得整個大殿明亮異常,又不沾染半分凡塵煙火之氣。

     玳瑁珠簾後,一道修影側身凝立窗前,讓逐漸包裹在夜色中的幽庭映入眸裡,水佩如裳月如襟,緞帶與青絲齊舞,更襯得他俊靨潔如雪砌。

     「丫頭,你還是找來了……」

     低不可聞的一歎,猶若湖上秋波,在空曠的大殿內響起,回轉出風聲千重。

     耳中有如霹靂炸響,那將珠簾揭起一半的手僵在半途,一粒粒冰涼劃過臉上,清靈的碰撞聲中,竟惹得肌膚如被千萬隻蠹蟲蠶食,慘痛淋漓!

     在整個大唐中,會用這稱呼叫我的……

     似乎印證我心下的揣測,異常纖美白皙的手指,徐徐移向臉上的白陶面具,那種瑩潔剔透,恰似拈花潤露養成,連無瑕的白瓷都遜色三分。

     青瓷熏爐在書案上靜燃,熏香脈脈升騰,卻將詭譎微妙的氣氛凍結在此刻。

     當面具褪盡,那張琢磨不透的面容,毫無遮掩地呈現在眼前……

     仿若親眼目睹畫中之仙,這一刻,我徹底陷入難以置信中!

     驚愕、困惑、憤怒……潮水般奔湧著襲入腦海,將思緒打得紊亂不堪!

     為什麼,是他?!

     他的面容俊美得無懈可擊,一線淺笑不染凡塵,恰似一幅靜止的唯美畫卷。

     肌膚勝玉賽雪,珠光下瞧來異常柔和,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說不出的溫潤神韻,一派秋瑟的景致裡,仿似只有他週身籠罩著暮春的煦暖暢朗。

     前塵影事倒轉如流,我彷彿目見,揚州煙花三月,梨花樹下似玉的男子。

     而他,正若無其事地站在我面前,卻是以另兩重驚人的身份!

     難以想像,那素淨無瑕,溫純無限的男子,竟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眼前難以置信的真相,如毒舌之信緊緊攫住了我的心神,只覺胸肺間如壓著萬鈞磐石,沉重得無法呼吸,指尖連猶如利錐般剜著掌心亦不覺!

     滄瀾,你究竟是怎樣的人?!

     法力無邊的妖王,還是權傾天下的洛陽王,抑或是詭計多端的座主?

     第一次,我覺得平日對我百般呵護的男子,忽而那麼陌生遙遠。

     看定珠簾後我臉上的駭色,他俊靨風塵不就,「恨我麼?」

     當偽裝的面具揭開,隱藏的真相披露,他以簡單的三個字來回應我的愕然。

     死命壓抑住深肺間迭起的無名驚濤,我只覺雙腿如灌了水銀般,渾身脫力,前所未有的疲憊與彷徨壓沉了眼瞼,「不恨,只是不明白。」

     一陣夜風由窗中捲入,伴隨著片片紅楓瀰漫,橫樑下懸掛的數盞琉璃燈飄搖閃爍,在青金石地面上投下濃重的暗影,如鬼爪般剜著心口。

     從僵滯的狀態下瓦解下來,我揭簾盈盈而入,「你到底是誰?」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

     「我不知道哪個是真正的你。」

     對於他的皇族名字,我沒興趣知道,只想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話,海神滄瀾。」

     我心神驀地一震,海神?!他居然是神!

     他負手笑對著我的震駭,寵辱不驚的淡然,疏朗氣華之外又依約透出古拙之風,那不屬於人間的絕美風華,饒是再挑剔的人也難尋出半點缺憾。

     那種纖塵不染的氣質,絕非偽裝,而是發乎本質,天然自成的神韻。

     這麼一來,一切都解釋得通了,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氣質,之所以那麼厲害,通曉那麼多上古禁術,連鬼王都要敬讓三分,正因為他是神!

     我頹然坐入一旁金椅中,暗自拾起零亂散落的思緒,「你為何會在這裡?」

     滄瀾遙遙凝注著我,眸光剔透得令人心碎,朱唇嚅動,彷彿難以啟齒,轉而幽幽一歎,「跟你一樣,轉世了,不過我不是經由輪迴之井轉世,未失去記憶與力量,三魂七魄都在,所以現在的我是人身神魂,作為海神的我掌管天下海域,海中眾生都對我唯命是從,掌管一個東海妖界並不困難。」

     「作為神的你,想要什麼得不到,為什麼要做這些事?而且轉世都要經過輪迴之井,為什麼你沒有?你又是為何而入凡?」

     「你可以不問麼?不用知道那些真相,安安靜靜地待在我身邊。」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深不可測,卻猶若隱約蘊含了,對世事天道的惘然。

     淒涼從唇際縵縵漾開,如同微笑一般活色生香,那份難抑的浮躁卻暈紅了雙頰,「不可以,我一直在探究事情的真相,而你卻叫我放棄?」

     他在一聲歎息中敗下陣來,濛濛的眼波婉轉橫流,私藏著耐人尋味的餘韻,「丫頭,如果你真想知道一切,那麼我們先來玩個遊戲。」

     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情玩遊戲,估計又是沒有選擇餘地的遊戲,「什麼遊戲?」

     「你沒找到的最後一卷破曉天書在我手上。」

     「什麼?!」原來西域的那卷破曉天書,竟是在他手上!

     右手食指輕點著窗欞,他淡然望著窗外,「這卷天書是我從沙洲千佛洞中找到的,你不是很會找東西麼,天書就在王府,如果你能找到它,我就告訴你一切並把天書給你,如果不能找到,就留下來,遊戲時間不限。」

     我恍惚望著被月光浸潤了半身的男子,第一次覺得他那麼深不可測,不管說什麼做什麼,神情總是那麼疏淡,即便是很殘忍的事。

     如果這是唯一能讓他說出真相的方法,又何須猶豫,「好。」

     清潤的杏眸微微側過來,一泓墨色的流光耀起,反射出水波一樣清瀲的瑩輝,他一手指向西面,「隔壁是你的房間,這兩天趕路累了,早點睡吧。」

     一時再無話可說,我便離座而去,卻在揭簾之時一頓,「你也是。」

     珠簾被隨手甩在身後,紛亂搖曳的光影,晃散了他杏眸裡氤氳的水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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