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莫高窟
「稟聖主,人帶來了。」
一陣鎖鏈拖拽之聲響起,少年被踉蹌推了進來,猝不及防地撲倒在案邊,抬眸顧盼的一眼,恰似利刃一樣紮在了心上,惹下了一世的悲愴。
晨曦由半掩雕窗瀉入,勾勒出天藍絨被之下,床榻上親密相依的兩道淺影。
男子只著了一襲幽紫單衣,衣襟在胸前微微敞開,露出瑩白如雪的一片肌膚,靜靜擁著身上的少女,雙臂環抱之下,卻是小心翼翼如護珍寶。
少女如雛鳥一樣側首埋在男子胸前,素顏被晨光映得清瑩剔透,雙眸安詳地閉合,青絲潑墨般散落在男子身上,裸露的香肩卻是宛然在目。
雲隱匍匐在地,雙手被鎖鏈反縛身後,他望著數丈外的軟榻,黑曜石眼瞳剎那間縮緊,拼盡全力地掙扎,連腕間被磨出深刻血痕亦渾然不覺——
「你這個惡魔,你離她遠點,把她還給我!」
舒亦楓不以為意地轉首還睨,凌亂的髮絲斜斜劃過俊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容,柔指繞晨風,落在胸前少女玉花般嬌嫩的面頰上,似笑非笑。
「她已經是我的人了,為什麼要給你?」
涼音如同琴弦輕撥一般,繾綣落入少年耳中,卻在他心間激起驚濤駭浪!
屋中的氤氳紫煙,遮沒了少年黯然的神情,他纖弱的身軀劇烈顫抖著,腕間深痛連綿,卻遠不及摧膽裂肺的心痛,帽下的凌亂髮絲模糊了容顏——
「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但請你放開她,不要再傷害她!」
少年不顧一切地亟亟挪向床榻,卻被一名弟子一腳踢開,纖弱的修軀撞著繪有蓮韻的畫屏落地,梨花花瓣似的柔嫩唇瓣流溢出一線血絲。
他頹然倒在一地碎屑中,眼神中火光激盪,「把她還給我……」
與少年之痛截然相反,榻上的兩人一派柔情蜜意,體溫在絨被中甜蜜氤氳。
舒亦楓曖昧地將少女的香肩攏入雙袖中,桃花眸中醞釀著近乎乖戾的氣定神閒,輕聲慢語道,「我本想慢慢折磨你,但是她昨晚的表現令我很滿意,我決定放過你,這是我對她的承諾,她為了救你,把自己獻給了我。」
聞言,雲隱的身形瞬息僵滯,眸中那兩顆剔透的水晶瞬間支離破碎,慘白的面龐掩映在帷幔中,綿綿溢出的悲痛淚水,在地上綻放成絕望的悲慼……
「要怪就怪你自己太沒用,拖累了她!」
男子的聲音幽微低沉,每一字卻仿若千鈞敲打在少年心上,令他肝腸寸斷!
雲隱死物似的委頓在地,猶如清曦朝露般純淨的黑眸失卻了顏色,唇瓣一抹水色嫣然間,隱約可見夢破的淒涼,「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錯……」
清瘦身影,恍如帷幔中凝鐫的一縷輕煙,隨時都可能風逝雲湮。
「你就別奢望她了,她對你而言太過奢侈,不是你所能擁有的。」
舒亦楓桃花眸輕斜,眉眼輕佻含笑,微一揮手,兩名弟子便如狼似虎地將失魂落魄的少年拖出,髮絲垂亂之外,連藍衫也在地上拖磨得不堪。
眼見少年的身影隱沒在屏風後,舒亦楓側身放下毫無聲息的少女,以手支顎,冰涼的玉手拂過少女微闔的眼眸,一雙翦翦水瞳在晨光下睜開。
「怎麼?心疼了?我可是替你打發了一個累贅,你該感謝我才是!」
我怒不可遏地瞪視著他,不發一言,仍纏繞在繃帶中的胸口劇烈起伏。
玉指玩味地劃過唇角,他彎起一絲極其輕漫的笑弧,「你在怪我騙他麼?這樣他才能徹底死心,只要你跟我回西域,我不會對他怎樣。」
我沉痛地靜望輕紗飄搖,渾身卻僵凝無法動彈,哪知淚水浸透艷陽天。
我並非憤於舒亦楓讓他誤會,只是剛剛的話帶給他的傷害太大,讓他以為是自己害了了我,那樣柔弱純淨的他,怎受得住這樣的打擊痛苦?
「不要想他了,我給你下的麻藥只能維持半個時辰,沒時間浪費在這裡。」
舒亦楓起身著裝,隨口輕喚之下,便有侍女倩裝娉婷而入,為我梳洗妝靨,桃木梳落一縷烏絲,緣隨風落兩半,悠然已墜地,淚珠也輕歎。
鏡中的少女一襲華美藍裳,一頭烏絲盤成對稱星包髻,俏皮地垂下絲絲小髫,藍綃絲絛上銀色暗紋光華幽麗,映得一雙似蹙非蹙的黛眉越動人。
侍女井然有序地斂衣而出,舒亦楓從身後輕擁著靜坐妝台前的我,凝注著鸞鏡中相依的雙影,面具下的桃花眸將笑未笑,「我以前就想著每天都能這樣看著你,現在,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他側過頭,在我瑩白的臉頰上輕吻一記,袍袖一拂,抱著我跨門步出,翻上從人牽來的白馬,在浩蕩的人馬隨行下,流水般揚長而去。
由圓月洞門御馬駛出,但見書堂前庭之中,眾師生仍被五花大綁,橫劍相逼,廊下少年垂頭喪氣的身影,在秋色中暈染出莫可名狀的淒涼。
兩人的眸光在半空之中相接,電光火石間,盡道身不由己的悵惘。
我凝望著人海後蒼白脆弱的俊靨,素手輕顫不絕,滿腔衷言欲說不能。
雲隱正被一名弟子按跪在地,仍掙扎著膝行向前,朝我悲慟搖頭不止,「你不要跟他走,我寧願死,也不願你屈從於他,你快逃走……」
舒亦楓手攥韁繩,將我不容置疑地緊環在懷中,面上不見半分輕狂喜色,反倒帶上了一層戒慎凝重,不著痕跡地深掃持劍逼仄的弟子一眼,「你們給我看好這些人,兩個時辰後才可以放開他們,如有違抗,我絕不輕饒!」
言畢,他雙腿一夾馬腹,策馬踏著晨曦而去,將書院師生甩在身後。
七靈蝶依依不捨地在少年身畔徘徊飛翔,似在撫慰他悲痛欲絕的心緒,七彩透明的蝶翼輕扇之下,卻終究飛速繞過千重人海,追隨我而來。
耳畔馬蹄聲狂亂,一種悲慼的情緒籠罩全身,朝淚如潮,暗滴花梢。
雲隱,以後你要自己保重,我們的緣分到此為止……
就在我們踏出書院的瞬間,少年堅定的呼喚,穿透茫茫人潮從身後襲來——
「蟬衣,不管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你!」
涼風捲葉戲謔莫知秋,落盡塵世繁華,多少似錦流年,都付水東去。
暮色之中,一群寒鴉從東南角盤旋而過,嘶啞的叫聲時而劃破空中,便有無邊的蕭索逼面而來,長風捲黃沙,衫染了霜霞,彷彿餘韻未歇。
我們由巴州一路而來,途經生有血色曼珠沙華的城市,最後是在甘州目睹,想必不過三個月便會蔓延至沙州,彼岸花由出現到聚合,恰是整整一年。
在綠洲長廊的北端挽韁勒馬,奔流不息的甘泉水匯聚入一汪清泉,狀似月牙,附近重兵把守的千佛洞,在夕陽斜照下,恰似亙古不變的傳言。
沒想到我會來到千年前的敦煌莫高窟,這彎清泉想必便是傳說中的月牙泉,能來到夢寐以求的旅遊勝地,就算一無所獲,也不虛此行。
莫高窟開鑿在鳴沙山東麓斷崖上,始建於十六國的前秦時期,如今已有兩三百個洞窟,南北長約千丈, 上下五層,鱗次櫛比,形如蜂房鴿捨。
我御馬駛向洞口,卻被看守的數十名禁衛橫戟相阻,嚴肅中帶出疾言厲色,「這是前朝遺跡,沒有朝廷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進入!」
一隻冰涼的手臂環在我腰間,柔涼的唇瓣若即若離地貼在我耳際,伴隨著絲縷曼陀羅香風飄入耳中,「要不要我動手幫你解決?」
即刻按住身後蠢蠢欲動的手,我自斜跨紗袋中取出一塊金牌,示於面前眾衛,「這是皇上御賜的免死金牌,我奉命前來督查千佛洞的開鑿!」
眾人游心寓目之下,面面相覷,當下一齊跪地深施一禮,為首軍士誠惶誠恐抱拳道,「原來是大人親臨,下官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大人恕罪。」
眾侍衛起身退至兩旁,我與舒亦楓下馬而入,晚霞的紅光被徹底隔絕在外,洞窟中一片昏暝,每隔五丈便有燈燭熒熒,路口有侍衛盡忠職守。
數百洞窟星羅棋布,四通八達,以各長廊蜿蜒連通,石壁上均繪有色澤鮮亮的彩畫,雖經過歲月輾轉,但在相對封閉的洞窟中卻依舊光鮮。
二人沿著長廊潛行,縱觀惟妙惟肖的壁畫萬千,竟多半是形態各異的西域女子,五官勻稱,身材修長,衣裙飄曳,姿勢優美,勢如翔雲飛鶴。
精美絕倫的壁畫環繞之中,我不禁入迷三分,心下卻是曠若發蒙——
她們全都是飛天!佛界中最著名的女神!
飛天乃歌神干闥婆和樂神緊那羅的化身,後被佛教吸收為天龍八部眾神,佛教傳自天竺,亦是飛天的故鄉,她亦是西域神話中人盡皆知的女神。
敦煌莫高窟以飛天壁畫聞名天下,我怎麼早沒想到這點?
舒亦楓輕輕撥弄著巖壁上搖曳欲滅的燈芯,妖美得無與倫比的俊顏被火光暈染得朦朧若幻,卻是一反常態的和顏悅色,「你到底在找什麼?」
舉步,我繼續向深處走去,「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在牽引著我,你也幫我找找,這裡應該有跟我長得一樣的壁畫。」
他負手隨後而來,抬眸觀覷廊中姿態萬千的神女壁畫,聲音冰涼宛如冷泉流瀉,「這裡的壁畫基本上都是佛教眾神,怎麼會有你的畫像?」
「不是我的畫像,只是和我樣貌相同而已。」
「這裡有幾百個洞窟,怎麼可能找到,你不會是想藉機甩開我吧?」
不置片言,我逕自在昏暗長廊中疾行,將石壁承塵的壁畫雕塑尋覓得滴水不漏,舒亦楓無可奈何,只得隨我在城堡中按圖索驥,大海撈針。
在變化無窮的千佛洞中穿梭不斷,從一層細細尋至五層,眼觀壁畫無數,佛界百態、芸芸眾生盡收眼底,恍然不覺之間落日斂鋒,流光已向晚。
我幾欲偃旗息鼓,卻在踏入頂層西北的洞窟時,情不自禁地生生頓步!
斂眉,沒錯,那種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氣息,就在這裡,就在腳下!
驀然抬首,夜風由長廊中疾入,將巖壁上的燈盞吹得瑟縮將熄,藍衫紫袍迎風起舞,明滅昏暗之間,將兩人的眸色都映成驚異欲絕。
光潔不染塵的石壁上,精繪一副巧奪天工的壁畫,幾令滿洞神女黯然失色。
壁畫上勾勒出四個分著青白綠紫霓裳的天女,天花亂墜滿虛空,玉肌雪膚若隱若現,霓裳曳廣帶,飄浮升天行,輕盈巧妙,瀟灑動人。
青衣女子輕彈箜篌,馭青龍踏雲而落;白衫女子反彈琵琶,騎白虎昂首騰空;綠裳女子淺彈古琴,乘朱雀翱翔九天;紫紗女子口吹長簫,踏玄武飄遊。
衣香鬢影環繞著藍衣天女,香肩玉腰瑩然在目,衣飾淡雅,眉清目艉,眉心藍蓮,手捧蓮焰,神情憂思,臂上長帶飛舞,胸下彩雲飄旋。
藍衣天女赤足之下,竟是一隻紅眸的冰山一角,與夢中九淵魂獸同符合契,其身軀之龐大匪夷所思,即使只見九牛一毛,卻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這壁畫竟與我曾在皇陵所見如出一轍,只是多了雙九淵的眼眸。
毋庸置疑,她,便是真正的飛天!
無數夢迴所見,以及秦始皇陵壁畫所見,皆是神女飛天——我的前世!
藍衣女子素手把芙蓉,西域著裝,而我又天賦異稟,擅吹橫笛,這一切與傳說中的飛天何其相似,她之所以被佛咒禁錮,便正因她是佛界神女!
之所以我的笛音能吸引蝴蝶,正是因為飛天乃歌神和樂神的化身,我身具飛天靈力,靈力不經意間注入笛音之中,便能吸引世間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