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刺眼光線中透出迷濛的幻彩,照得中庭花木幽靜,紫籐花架綿延成一道絢麗花廊,萬千紫籐飄垂而下,在熏風中搖曳出姿態萬千。
花架下懸吊的籐木長椅上,少女正側身枕臂,玉簾翠簟上沉眠,雲蓮天衣輕垂鋪瀉,眉心一簇藍焰栩栩如生,花落滿茵席,哪朵並蒂。
一道碧影從九曲橋上款款而至,守在花架旁的丫鬟見狀忙迎上前來,只見少年伸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遂紛紛福了福身,悄然退立一旁。
生怕驚擾了沉夢中的少女,少年躡足潛蹤地步於花架濃蔭下,在長椅前蹲下身,就那麼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靜凝著少女睡顏,淺笑如雪。
如果,能一輩子這樣,該有多好。
淡紫花籐婆娑搖曳,午後的靜謐一刻,因著花架下的少年少女,相映成畫。
一片紫籐花瓣輕盈墜落在少女頰邊,少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溫潤的纖指悄然捻起花瓣,打碎了如夢畫境,一時間方寸的天地之間萬象回春。
謹小慎微的舉止,仍是驚動了酣睡的少女,翦水雙眸在花影中徐徐張開。
閒花夢醒皆浮華,少年甜美的笑靨映入眼簾,驅散了花間的陰翳,我微微一怔,勾唇嫣然一剎,「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叫醒我?」
轉身素質輕莞爾,他坐於對面的鞦韆上,「看你睡得那麼香,不忍心打擾你。」
盈盈起身,我坐定他右側的鞦韆,足下一蹬,隨鞦韆向後飄升而起,藍裳宛若花飛蝶舞,「二哥帶著青霜兒遊山玩水去了,真不夠意思。」
雲隱亦悠悠搖蕩起來,「是啊,真羨慕他們可以逍遙自在。」
「不過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沒想到你竟是一年多錢抓握的神探,可你怎麼知道神風就是林飄飛呢?」
花架下一片陰涼,一藍一碧兩道身影隨著鞦韆飄蕩起伏,衣袂迎風飛揚。
少年輕輕蕩著鞦韆,秀雅容顏上笑色如花,「江寧知府向來政績不佳,便想通過擒住神風來邀功,他早知我的才能,便求助於我舅舅,所以我才被派去江寧捉拿你。那日未將你捉住,之後我又著手調查你,很快就知道了林飄飛,傳言你輕功與武功絕世,而且俊俏絕倫,所以我便肯定神風是你!」
斑駁的光影浸潤了全身,我雙手攥著粗長的花籐,瑩白雙腿一蕩一蕩,笑不可抑,「沒想到我給江寧知府找出寶物還真替他解了燃眉之急,不過更沒想到你居然真能查到我的身份,但是你為什麼不揭發我、捉拿我呢?」
雲隱緩緩停下鞦韆,雙目垂在額發陰影中,頰邊暈起兩片緋紅薄霞,「因為那次後我很想再見你,本來還想去找你,可是我沒有自由,沒有舅舅的允許不能隨便出去,之後被逼去長安參加科舉,沒想到卻與你失之交臂。」
丫鬟們在庭間撲蝶絡繹,雲想衣裳濃艷嬌色,滿目盎然喜意。
側耳聆聽遙遠彼方凋零雙生花,坐看往事沉浮,我不免憐憫於少年的過往,旋又升起一味疑竇,「對了,你後來怎麼會幫我解救了西域瘟疫?」
雲隱回眸一眼,盈盈一水間,暖融融的笑染亮了整個仲夏,「後來舅舅被派去西域調查鎮邊大將軍與鄯善國秘密勾結之事,我也被迫跟去了。到西域後就聽說你當上了駙馬,但我那時因為行蹤必須保密,不能去見你,又無法坐視西域瘟疫不顧,便瞞著舅舅研製了解藥,並派人暗中將藥方送給你。」
我亦徐徐頓住,歪頭輕倚在懸掛鞦韆的花籐上,任由紫籐柔柔掠過雪白面頰,於花影中心神微微蕩漾,「若是當年我不去江寧,該多好……」
「緣分是逃不掉的,我們不是在洛陽重新相遇了麼,我很感謝老天讓我遇見你,若沒有你,我根本活不到現在。」
二人對視一眼,齊齊暢快而笑,一切猶若光風霽月,毫無芥蒂。
或許正因雲隱不會武功,與他相處分外舒適,身心都不由自主放鬆下來。
蘇游影氣魄過強,在他身邊的人都會不自覺仰視他,感到窒息般的壓迫感。
冷流雲氣質過冷,跟他一起總會覺嗖嗖的寒意,讓人緊張難安。
舒亦楓陰險狡詐,在他身邊時刻擔驚受怕,唯恐不慎被他算計。
清淡溫潤的滄瀾,本是能令人舒適相處的男子,卻也因為太過清淡飄渺,就如伴在身邊的是一縷煙,而非一個人,讓人有處在夢境的虛幻感。
倏見少年離座而起,水碧雲錦服在花影中一蕩,便已立定我面前,迎著我探尋的目色,他黯然傾垂眼瞼,「蟬衣,我有事要告訴你。」
雙手握著鞦韆的花籐,我仰望少年花影中的臉,「什麼事?」
「按照爹的遺囑,我將要繼承唐門,所以管家們商量,不久後就舉行唐門掌門的繼任大典,讓我正式接管唐門。」
此句道來毫無徵兆,卻又在情理之中,倒讓我無所適從,悻悻垂下雙目,睇著滿地的輕柔花瓣出神,「嗯,你長大了,是該繼承家業了。」
這句如打開了兩人之間的禁咒,彼此再無言語,落花暗香寄誰哀傷。
即使知道壓多麼不願,但身為外人的我無從置喙,所能說的也惟有這句。
命運於他而言太殘酷,從未享受過孩童應有的歡樂,便要承受這樣的重擔。
緘默寸旬,我終禁不住輕輕問出,「雲隱,回到唐門,你後悔麼?」
紫籐花架下,面前的少年怔了一剎,望著低低埋首的我,苦澀躍上了唇角,「我不知道,如今爹已去世,我對唐門再無留戀,如果讓我在唐門與你之間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你,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裡都可以。」
攥著花籐的手握緊幾分,我垂眼,額發遮掩了視線,怎堪一段傷秋盡歸了眉間,「對不起,我不能那麼自私帶你走,你是屬於唐門大家的。」
此句在他明眸裡撩起了一江寂落,卻轉眄被風拂散,他負手朝我歪頭燦笑,雙眸彎成俏麗月牙,「你說我會不會是唐門最沒用的掌門呢?」
抬眸返顧,將愁緒都付笑談中,「怎麼會呢?雲隱那麼聰明,誰也比不上!」
風過香苑,又劃過幾番雲煙,仿若連方纔的沉凝窒悶,都已隨風而逝。
少年轉而垂下頭,雙手緊張地揪著衣角,「其實還有件事要問你……」
「嗯?」迎著我眺過去的視線,他卻目色搖擺,不知該落往何處,雙頰被紅霞燒得燦爛無比,三分羞赧昭然無遺,「那個……你能不能……」
「想說什麼就直說好了,幹嘛吞吞吐吐的?」
「你能不能……」面上的芙蓉紅逾加濃郁,他驀然抬眸直視,「嫁給我!」
這一句危言駭世,當即驚得我魂飛魄散,險些自鞦韆上跌落下來,驚愕甫定之下,抬目還睇面前的少年,猶自不可思議,「雲隱,你……」
這小孩是怎麼了,竟突然來這一句。
花架外侍立的丫鬟俱掩口竊笑不止,正濃的日頭下瞧來,竟似百花盛放。
仿似唯恐我誤會,他慌忙搖首不止,紅潮風捲殘雲地燒遍了耳根,連比帶劃地急急分辨,「你、你別誤會,我、我只是想請你幫個忙!」
心中著實舒了口氣,我反倒越發不明就裡,「幫忙?」
他低首垂目,扁起了雙唇,無措地對起纖纖食指,「唐門決定讓我在繼任大典上成親,大家都覺得你很好,所以想讓你成為唐家的人。」
我愕然,飛花似落劍,刺痛心間,那般皎潔不諳世事的面容,令我不忍出言傷害,卻又不得不回絕他,不由黯然垂眸,「雲隱,我……」
「你、你先別急著回答!」似是唯恐聽到後續之言,他連忙擺手不迭,旋又垂眸對手指,花影斑駁了皎潔俊顏,「其實我知道你不願意,可是如果我們不成親,唐門就會找來上次招親選出的女子,在繼任大典上嫁給我。我真的不想成親,但是又無法自己做主,所以你能不能假裝答應嫁給我,只要能騙過他們,讓他們不再逼我就好了,我保證不會對你做什麼的,真的!」
見少年一本正經地賭身發誓,我一時忍俊不禁,「假裝成親麼?」
「就當是幫我一個忙好麼,我真的不想娶別的女孩……」
凝眸少年滿面楚楚,我斂笑正色,「可是,你總不能靠我替你擋一輩子,你是唐門唯一的直系血脈,總要成親為唐門延續香火的。」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好了,總之我現在不要嘛!」
少年的一雙大眸靈動至極,其中眼波分明潤澤似水,本應不載片塵,然而我心間那一道固若金湯的防線,卻就此在這縷眸光前土崩瓦解。
無奈下只得喪氣輕歎,「好吧,我答應你,假裝跟你成親。」
「太好了,我這就去告訴管家!」
迫不及待地,在滿庭下人們的歡笑聲中,他已如一陣風捲了出去。
目送少年的背影消隱在廊下,獨坐花間鞦韆上的我,徒增一腔落寞。
雲隱善良純潔,本是極好,但正因如此,我才不忍心毀掉他,因為我無法保證他的幸福,而他受不住打擊,應該有更適合的女孩來給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