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對我說對不起!」他驟然抬首,直勾勾地覷入我眼瞳深處,「你從來沒有做錯任何事,不要總是責備自己,就算有錯,也是我的錯!」
在我驚愕的眼神中,他俯身側首枕在我雙腿上,光潔如玉的側臉緊貼著我雪白的衣袍,雙手與我垂在榻沿的十指緊扣,聲音愈漸低婉,恍若一場淒迷的夢境,「爹讓我轉告你,他很感激你拯救了唐門,而且,一直保護我。幸好當時爹救了你,否則我會後悔一輩子,我只想,讓你活著,陪在我身邊……」
我虛弱地倚著床柱,目色投向斜側方,那一線氤氳流入的金色晨曦。
雲隱,你這樣依賴我,叫我如何放心離開?
兩人在斗室之間靜默憑依,指尖紅線衣中雪,寂寞誰憶。
片晷,他緩緩抬首,直視面目怔忡的我,唇邊幻開久違的純潔笑顏,如玉虎牙映日生燦,「所以,現在看見你還活著,我便心滿意足了……」
無可奈何付了嫣然笑色,一念飛速閃過腦海,我不由在床頭焦急翻找著。
「是這個麼?」
他掏出一方雪白的絹帕,半尺素絹展,數片晶瑩的海螺碎片躍然於眼底,在由雕窗映入的晨曦中,勝似鮫人之淚,璀璨得令人心碎。
迫不及待地接過絹帕,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喜不自禁,「幸好還在。」
他輕蹲在我面前,雪袖翩然拂過腳榻,拾起天藍長靴,謹小慎微地為我套在足上,雙目掩映在額發陰影中,「你……是否認識魔教教主?」
愕然一怔,我將碎片包起收入窄袖內,神閒氣靜地伸展雙臂,旋即輕觸著棲息在手背的上的七靈蝶,「也算是吧,曾經很好的朋友。」
「你為何要戴面具,你不想與他相認麼?」
「你說過,不再過問我的過去。」
他站起身來,款款行至書案邊,「對不起,我多言了。」
我睇著他黯然的背影,「我答應過你,會告訴你一切,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二人正相對沉默之際,窗外倏然捲入一道驟風,來無半點預兆,瞬時引得滿室書頁紛飛,書架頂上一隻水晶繡球燈受此疾風震撼,在邊際搖搖欲墜,眼見著便要跌落下來,而立處燈下架旁的雲隱,猶未知危險之將近!
我一驚之下,當即起身去拉雲隱,怎料自己因身虛體弱,非但未能拉過他,反被那反衝之力一拽,登時合身將他撲倒在地,水晶繡球燈恰巧砸在背上,不由痛得一聲悶哼,本已失血的面色又白了數分,宛如寒冬霜雪一般。
我勉力抬起頭,口中不免抱怨,「大清早的,刮什麼風,真是見鬼了。」
忽覺身下起伏不定,凝眸顧盼下,映入一副近在眉睫的純淨俊顏。
雲隱正被我四平八穩地壓在身下,怔怔注視我的清眸,恰似濛濛春雨之中的幽林,蔥蔚洇潤,頰邊紅霞薄染,心跳頻率亦在不覺間加快。
眼前的少年,雙眸不若蘇游影與舒亦楓那般狹長魅惑,如黑葡萄般既圓且大,配著彎長的丹眉,就如漫畫中的女孩一般,且是清麗絕世的那種。
我歪頭端詳著如玉面容,眼睛瞇成一線,「你個大男孩,害羞個啥?!」
凝望他窘迫之態,我咧嘴而笑,側首貼在他胸前,「你的心跳好快哦!」
「我,我……」他水汪汪的大眸中波光瀲灩,瑩潤剔透,絕美不可方物。
「算了,不和你玩了,真沒意思!」
經過方才劇烈的舉動,我待要撐起身來,無奈遍身疼痛難禁,卻在渾身冷顫之下,又頹然倒在他身上,猶不甘示弱地再次撐起,屢試屢敗。
見我冷汗涔涔,他連忙雙手托住我的纖腰,身形一轉,小心翼翼地扶我側躺在一旁,難免鬱鬱不樂,「你的傷還未痊癒,不該起來的。」
「沒事,這點小事算什麼,一時半會死不了。」
他自地上站起,扶我坐在紫檀案旁,又與我相對而坐,以絹帕為我揩拭面上汗影,薄唇微抿,躊躇著道,「如今唐門所有人都在為重建唐家堡而努力,地方選在城西臨近郊外的竹林中,唐門受到魔教襲擊,急需整頓,有下屬大唐各處的產業支撐,倒也沒什麼問題,而經過打退魔教一事,唐門一夜之間揚名萬里,各方勢力都開始巴結唐門,紛紛慷慨解囊,出錢出力支持唐門。」
我淡淡臻首,心下淵思寂慮,「魔教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敗,定會對唐門有所顧忌,短期內不會輕易攻來,我們也可趁此機會重整旗鼓。」
我不動聲色地調息內力,只覺一股與眾不同的剛強真氣在五臟六腑遊走,橫衝直撞,以自身清柔內力舒緩引導,方才逐漸融入經脈氣海中。
這唐堡主也真是的,胡亂把內力傳給我,就不怕我走火入魔嗎?!
「不過……」
「怎麼了?」撲朔迷離中,我睜開雙目,迷茫顧盼。
「雖然目前條件優良,但是巴蜀商會卻在昨天突然下達指令,停止所有物資的供給,導致材料與必需物質無法到達,重建工作停滯不前。」
「巴蜀商會?」
他默默頷首,起身步於雕花窗邊,清風捲起素白的衣袂,自在青虹褪柔情眷,一彎春色上眉梢,「巴蜀商會是巴蜀及附近地區的商業首領,商業勢力遍及劍南道、黔中道西部與山南西道南部,各種材料物資都在其掌管之下,巴蜀各州商會皆為其下屬,渝州商會也不例外,其商會主人富可敵國,在商業上的勢力遠勝唐門,唐門在巴蜀的產業,都要倚仗他們才能一帆風順。」
「這些我聽管家提起過,巴蜀商會與唐門向來交好,又怎會……」
「其中原因我也不知,只知最近商會態度強硬,怎麼也不肯幫助唐門。」
我試探著運行真氣,一個周天過後,立刻便覺丹田中兩種真氣交匯,寸斷經脈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癒合,內力之功效,著實令人匪夷所思!
不盈片刻,我便精神煥發,傷痛大減,起身行至雕刻精美的木架旁,隨意翻看倖免於疾風的各樣古董珍玩,「那個商會總舵在哪裡?」
「就在大唐西南商業最為發達的益州,益州居除長安、揚州、沙州四大名城的第三位,在大唐的經濟地位僅次於揚州,與渝州相隔不遠。」
我顧自把玩著鴨嘴形柄漆盒,幾番斟酌之後,心下計議已定。
轉身,我飄然繞過橫地的屏風,優哉游哉地行至雲隱身畔,憑窗托腮,閒看庭前草長鶯飛,耳聞丫鬟們讚不絕口的私語,心境滿是祥和。
「據說商會會長是個三十歲的大美人呢,倒真想會一會她。」
雲隱轉首愕然,「你不會是想……」
「沒錯,我是想去益州會見商會會長,如今大家都在為唐門努力,我也不能無所事事,如今只能問出緣由,並盡最大可能勸說她回心轉意。」
「可是你的傷……」
「不用擔心,這點傷算什麼,我還沒那麼脆弱,用內力調息一下就好了。」
「既然這樣,那我陪你去,說不定能幫上你的忙呢。」
飛花蘭香間,我莞爾,淡化了滿懷心事,「那是自然,怎麼能少了我們的小雲隱呢,我可從來不懷疑你的聰明!」
他溫順地展顏一笑,一時間有如冰雪初霽,春暖花開,陰霾盡散。
窗外庭中碧柳依依紛絮羽素,映桃杏媚嫵,衣香鬢影間,七八丫鬟打掃院落,時而朝我們二人秋波流眄,為這份闌珊春意,染上幾許旖旎風花。
雲隱探懷取物,乃是以天藍絲絛維繫的兩串金銀雙鈴,玲瓏有如桃核大小,圓潤的鈴身上沁透純熟的光澤,隱隱刻紋在晨光中熠熠生燦。
我情不自禁地脫口,「這鈴鐺好漂亮!」
他將一串繫在自己左腕上,又不容分說地將另一串繫在我右腕上,纖細玉指在柔軟絲絛之間靈活穿梭,眉蘊深意,「這是爹臨終前給我的牽絆之鈴,帶著它的兩人,即使相隔千山萬水,仍能彼此心意相通,只要搖動一串鈴,另一串鈴也會響,而且這鈴鐺只有持有的對方才能解開,或者一方死去。」
他微一晃動左腕,仿若有靈犀一般,我右腕的鈴鐺亦應聲飄響,清靈悅耳。
我嘴角不住抽搐,這小孩果然童心未泯,居然給我套了個鈴鐺。
晨光下,他剔透的笑化開,暖了皓雪春衫,暖了畫庭綠稍。
「這樣,你就再也不能撇下我了!」
我徒付之搖頭歎息,他輕輕握住我袖下晶瑩的柔荑,眸中蕩漾著萬千風華。
二人並肩閒看庭花蹁躚,緘默之際,他忽而淡淡道,「蟬衣,很不幸地告訴你,唐門的秘卷,玄心魔訣,已經落在了魔教的蘇游影手中。」
「什麼?!」我駭然回覷,無窮的震驚騰湧而上。
「上元節時你將它交給我,之後我便交還給了爹,爹為免別人覬覦,便將它藏在寢居的密室中,一直無人知曉,直到臨死前告知我。而那日唐家堡被毀,一切化為灰燼,只有無法摧毀的玄心魔訣安然無恙,我們在廢墟中掘地三尺,仍一無所獲,那麼便只有一個可能,被蘇游影發現並帶走了……」
我心中如遭顰鼓重擊,與驚悚並生的,還有排山倒海的擔憂。
雖然魔訣上的武功絕世,但練習者十之八九會走火入魔而亡,練成者便會化身為魔,危害天下,而以蘇游影秉性,定不會放過任何絕世武學!
難道,這真的是宿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