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鄢嬋生性淡漠,一路上緘默寡言,雲隱百般探問免死金牌,卻被我一笑帶過,他便也不再多問,只那眸中,多了一抹繾綣深意。
我們回得唐家堡時,已是暮靄綺麗,剛一踏入大門,便見管家喜笑顏開地迎了上來,道是武林盟主受唐堡主的邀請而來,已在大廳等候多時。
乍聞此言,我失魂落魄地僵化原地,只覺心口處如被重擊,敲落了一地破碎的塵埃,徒留一縷看破塵寰的悵惘,輕煙般來回飄蕩,無所適從。
往昔的一切恩怨情仇都已淡去,卻為何還要無休止地相遇?
雲隱喚回了我游離的意識,我懨懨麻木,終於邁出了沉重萬分的步伐,緩緩向正廳行去,院落千重在眼前飛逝,心間如同擂鼓一般巨響。
繞過噴泉池,輝煌典雅的正廳便映入眼簾,那道清逸颯然的冰雪風姿,正端坐一旁紫檀木椅之上,神閒氣若,恍若溶入了這一片幽靜之中。
他的身後,凜然佇立著四名佩劍白衣弟子,緞帶飄舉。
踏著暮靄的腳步停駐在門口,他轉首,我不經意之間撞上了他那雙明若寒星的眸子,兩人目光在半空中相接,望彼岸,前塵封,又見滄桑。
「你……」他劍眉輕蹙,目色迷茫。
我抬腳跨入門檻,藍衫白袍飄逸,落落大方地就坐正位之上,輕瞥一眼褐色帷幕後的藏影,轉眸相對,泯滅嘴角處那苦澀的笑意。
「不知盟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汝鄢嬋斂衣而退,雲隱靜立我身畔,埋首緘口如瓶。
「你是唐門少主?」他難以置信,眼中一閃而逝的殺機。
「你認為呢?」我雙手輕放木椅扶手上,側首凝盼,笑語依然。
他面上迷茫靜靜收斂,只是漚珠槿艷的一剎那,便已無跡可尋。
起身,藍白長袍翩躚,他自雪白窄袖中取出一封信箋,黑眸勝似寒潭,不興微瀾,「這是唐堡主的邀請函,他請我來助少主主持唐門大局。」
管家接過信箋,恭謹地遞予我,我信手拆開,一目十行,抬眸,清淡不變,「多謝盟主好意,但目前唐門已然安定,不需要您的幫助,請回吧!」
「少主!」管家驚愕,雲隱不解。
冷流雲炯目微沉,落出幾分厲色,「唐堡主在哪?」
我端坐如儀,端起茶盞輕啜一口,凝眸笑,撞入了那雙冷冽無波的眼眸中,萬般思量淡然道,「抱歉,現在唐家堡由我做主,管家,送客!」
他眉間的雷霆之怒,沖天而起,一手砰然落下,細微的震響之中,手下那張紫檀方案瞬間碎裂崩散,化為齏粉,被一陣風稀釋得再無痕跡。
「唐門的待人之禮便是如此嗎?我可不是讓你們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
我負手緩步於他面前,抬首看定他冰山破碎一般的怒眸,「盟主,我在此向你道歉,你毀壞桌子的損失,我便不追究了,但請你立刻離開唐家堡。」
我目示呆若木雞的管家,他幾番躊躇下,終款款步來,躬身一禮,攤手送客,滿臉歉意,「抱歉,冷盟主,現在少主是唐門的主人,請吧!」
冷流雲週身凝聚著重重殺氣,森冷的黑眸深處,凝結成一道冰稜,「唐門的事,再與我無關,唐門竟有這樣的少主,你們自求多福吧!」
月破黃昏,一排的螢爝搖曳,帶起陰影千重,我不禁微一瑟縮。
他的眼光瞬間化作一道寒箭,睨向一旁隨風飄舞的帷幔,緞帶束就的墨發飛舞,一聲清吟之中,飛劍平至,風似斷流,朝帷幔席捲而去。
管家與雲隱皆驚在當場,顯然不諳其中奧妙,一時無從插手。
間不容髮,一道銀色流蘇電光火石地甩出,精準地纏住寶劍,我身姿輕旋,便散落了歲歲年年的清淡,飄落帷幔前,斂眉,「你要幹什麼?」
他眼中火光如灼,橫劍當胸,刃身凜冽生輝,「帷幔後有人偷聽!」
「不關你的事,請你立刻離開唐家堡!」
他面上殺意驀然高漲,一劍橫空星斗寒,斬斷昏暗中搖曳的熒燭,復又電閃雷鳴而來,銀鞭迤儷流光,如游蛇般揮舞變幻,與長劍戰在一處。
幾番來回輾轉,我心緒激盪之下,心肺直欲迸炸開來,身形一滯,便如輕羽般自半空墜落下來,一股腥甜在喉嚨中泛開,唇邊滴下一縷嫣紅。
碎心毒咒,又發作了!舒亦楓真不是一般地麻煩!
他身形矯健如鷹,藍白衣袍如浪,灑如飄落我面前,揮劍如虹,堪堪頓在我眼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眸中怒火三千,皆在此刻煙消雲散。
我仰視著無動於衷的他,笑韻依舊如風,心卻在悲鳴。
「少主!」雲隱與管家疾步趨近我身畔,將我從地上小心翼翼地扶起。
我不動聲色地脫開二人,扶柱而起,袖拭唇邊血絲,笑了一色哀痛的蒼涼,「盟主這下滿意了吧,您現在可否息怒,離開唐家堡?」
他不屑冷哼一聲,眸掃顫巍巍的帷幔,在四名弟子緊隨下,收劍轉身離去,唯留餘音繞耳,在暗室中盪開幾圈漣漪,一如江南初見之時——
「日後別讓我再遇見你,下次我定不會手下留情!」
劇烈的絞痛從胸中升起,我頹然坐倒在地,只覺一柄刀刃紮在心間,無須牽動,便已化開萬千裂縫,席捲著淋漓的慘痛,遊走盡全身血脈。
管家莫措手足,雲隱事覺蹊蹺,若有所思地輕瞥一眼我身後帷幔,便攜著管家匆匆步出正廳,隱沒入那一片如水蒼茫的夜色之中。
下一瞬,身後帷幔輕揚,隱藏許久的兩人終於在燈下現身,滿面愧疚不解。
我捂著慘痛的心口,略微啼笑皆非,「偷聽很好玩麼?」
青霜兒青衫翩翩,將我謹慎扶坐在側坐木椅上,嬌俏神飛揚,粉面含嗔花解語,「你為什麼要把冷大哥趕走?讓他來幫你不好麼?」
「唐門危險重重,我怎麼能讓他捲入這場危險中?」
「你對冷大哥那麼好,他卻一點也不記得你了,我都為你感到不甘心!」
「你不會明白的,是我給他喝的藥,不關他的事,就讓他討厭我吧,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最好永遠也不要想起我……」
白修坐於我身畔木椅上,收起折扇,捶案淵思寂慮,面上點點狐疑,皆化片影無蹤,「你的傷是怎麼回事?不像是冷流雲造成的。」
「是一種西域奇毒,碎心毒咒,被舒亦楓控制,無藥可解!」
碗盞碎裂之音,自門外突如其來,擊散了一室沉凝!
三人驚愕抬眸望去,疏朗夜色中,碧色雲錦服在夜風中翻飛,晶瑩純澈的少年,怔愣如雕地佇立廊下,水碧短靴邊,瓷碗殘片零碎鋪地。
在三人驚異視線中,雲隱疾奔而來,不容分說地把住我的腕脈,轉瞬,手垂落,一種窒息般的沉痛欲絕,瞬息傾覆了整副純美如畫的容顏。
他凝睇著我的臉,纖柔的丹眉緊顰,仿若糾結著萬般愁緒,「你中了劇毒,為什麼不告訴我?難道,在你心中,我真那麼軟弱無能麼?」
蘊著綿微的恍然與悲慼,他低聲訴說著,一如夢醒灰滅的無奈。
我捂胸輕咳一陣,慌不擇言,「不是,我是怕你擔心,我……」
薄薄的笑,無奈而溫柔地泛開,水蔥般的手指抬起,輕輕捧起我無措的臉龐,他凝著我,微微一笑,「我不會追問你的過去,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將我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若是你有什麼傷痛,請不要對我隱瞞,好麼?」
我垂眸,頷首緘默,一時間千思萬緒,襲上心頭。
白修深知雲隱天才資質,遂起身趨近,「你有辦法解開他的毒咒麼?」
「這種毒咒只有下咒者才能解開,它雖然不會致死,但每次發作,便會痛苦萬分,就如同萬蟲噬咬心臟一般,是種專門控制別人的毒咒。」
我淒然而笑,「算了,這也奪不了我的命,就由它吧!」
雲隱眼眸秋波似水,憂慮潺蕩,轉身步向門外,「你先坐著好好休息,我再去給你熬碗湯藥,雖然我沒辦法解毒,但我會盡量為你緩解毒性……」
喧囂的寒風在廳外嘯響,廊下淅颯的腳步,亦逐漸被夜色淹沒了痕跡。
待毒咒效過,我便將白修與青霜兒送出正廳,獨立門口廊下陰影中,任由纖影被投射在身後地毯上,眺望長空,浮雲變幻中,總憶及初相逢。
一年如夢,悲歡離合成空,唯有追憶重重。
秦淮的山水畫卷,詩情畫意的邂逅,都如清水付東流,唯那神秘鬼魅的黑色修影,瀠洄在腦海心頭之上,望眼欲穿,幾番相思憐夢幽。
廊下步履驟起,竟是管家疾來,他將我請入廳中,謹小慎微地環視周圍,確定再無他人,便自掏出一卷精工細作的地圖,在紗燈下清晰入目。
我狐疑接過展開,目光淡掃,「這是?」
「這是唐家堡的機關暗器圖,所有的密室暗道都在這裡!」
迎著我驚愕的眼神,他笑得意味深長,「如今您是少主,這些理應由您來掌管,唐門除老爺和老奴之外,無人知道唐門的密道。」
我恍然大悟,如今管家將它交予我,便正式承認了我唐門少主之位。
他又取出一封信箋與一道明黃卷軸,小心翼翼地雙手呈遞,恭態畢現,「這封信是盟主來此之前,命人寄給老爺的,老爺讓我交給您。這道卷軸記載著與妖類通靈之術,是唐門不為外人所知的秘法,您可要慎用!」
我恍惚望著管家在暗夜中離去的消瘦背影,只覺手托之物似有千鈞重,正如唐門的重擔,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卻又揮之不去。
收回遠眺視線,我將那封墨跡熟悉的信箋拆開,藉著紗燈的淡黃幽光,凝眸細看,未解的愁容,轉眄被不可思議的震顫取而代之——
唐家堡,果然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