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為群山吞沒,天際暮色層染,向塵寰八溟傾落淡淡紅霞,映染著漫天飄墜的雪絮,湮沒了千年繁華不復,只餘下天際一抹孤獨。
青石古街上行人寥落,俱是行色匆匆,手提年貨在風雪中穿梭,道旁千家萬戶張燈結綵,籌備春節,窗內隱有微光閃爍,落出溫暖無限。
前方有童謠依稀,孩童自在歡鬧,道盡無憂無慮的天真童趣。
我身披雪色姑絨斗篷,款款行於小鎮古街上,雪白綾紗的一角由斗篷中瀉出,隨風輕輕飄曳著,承接著點點飄墜的雪絮,破碎宛成離人淚。
此處乃是洛陽附近的小鎮,雖不如東都繁華昌盛,卻別有幾分溫馨。
正值二月初,一月之中,天下風雲變幻,聖天教與正派挑起事端,尤其對連雲山莊格殺勿論,從不涉足中原的冥陰教,竟也參與魔教的行動,連雲山莊引領各大正派,殊死抵抗兩大魔教的侵襲,勉強才能獲得喘息。
兩方勢同水火,其鬥爭激烈慘不忍睹,史無前例,正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在這武林腥風血雨中,最為無辜受累的,非平民百姓莫屬。
西域亦風起雲湧,鄯善國朝廷與冥陰教爭權奪勢,不可開交,不久前國王神秘中毒身亡,月讀公主的嫡親王兄繼位,朝廷為增添實力,便批准月讀請求,重新冊封中原的慕容清為西域駙馬,一同對抗翻雲覆雨的冥陰教勢力。
我悵然幽歎,淡望天外風雪三千,一種惆悵寂寥油然而生。
今年我已十八,這大唐的一年歲月,羈旅天下,秦淮的風雅,江南的秀麗,皇宮的恢弘,西域的粗獷,歷歷在目,卻終究未料,自己竟會獨自過年。
江湖傳言中,不知所蹤的林飄飛便成為焦點,不僅朝廷嚴令搜尋,於各城設置檢查關卡,更有聖天教與冥陰教各派海量人手搜羅凡塵各處。
一餘載,風風雨雨,寂寥孤獨,形單影隻。
正恍然失神間,忽覺衣角傳來一陣顫動,我駐足街中,俯首望去,卻見一個七八歲的女孩身著散花秋湘色襦襖,手提一盞玲瓏的兔子燈籠,一手拽著我的衣角,粉雕玉琢的小臉上一片甜美笑意,「姐姐,我們去走橋吧!」
我茫然,「走橋是什麼?」
「嘻嘻,走橋是我們這裡的風俗,鎮子外有七座橋,每年今天晚上鎮子裡的女孩子都會提著燈籠去走那七座橋,娘說走過後就能保平安。」
「怎麼就你一個人?沒人陪你麼?」
她在晚霞中嘟起了粉嫩小嘴,頗為愀然不樂,「爹娘不陪我,我剛剛和姐姐吵了一架,不想和姐姐一起去,但是又不想一個人去。」
素手輕撫她烏黑的鬢髮,我嫣然一笑,「好,我陪你。」
女孩甜甜笑開,牽著我的手拊髀雀躍而去,寸晷便到得鎮外原野。
天邊落霞與孤鶩齊飛,一條玉帶河在雪地中蜿蜒,河上零星散落著七座石橋,搖曳生姿的盞盞河燈,竟將飄雪染成落櫻,別有一番春光的旖旎。
此處已聚滿了妙齡少女,各持一盞精巧的燈籠,一波波歡聲笑語蕩漾開來。
夜色初上,各家姑娘們言笑嘻怡,成群結伴地走過一座座橋,燈籠的浮光點點飄過原野,恍若時光在眼前變幻,思緒隨雪絮飄落滿身。
覬覦破曉天書的黑白兩道的高手,當朝趙丞相委派的死士,甚有不少朝廷老臣,為免李盛因我禍國,而對我暗下追殺令,欲除之而後快。
朝廷江湖的非凡風波,引起市井流言紛紛,從此我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人盡皆知的紅顏禍水,導致武林腥風血雨,與朝局動盪的罪魁禍首。
我只覺得心間一陣虛無空茫,更有隱秘的不安層生。
尋找天書的奇旅讓我匪夷所思,那個座主賜予我藍蓮咒印是讓我解開封印,他在大唐的黨羽繁多,上至朝廷,下至武林,丞相一家皆為之效命,更有波斯魔法師與鄯善國王,以及更多我未知之人,其勢力簡直可與當今天子匹敵!
如今武林浩劫空前絕後,皆是座主背後策劃,而我正是逐步走入他早已安排好的佈局之中,包括由我的失蹤引起的浩劫。
人心叵測,不知在他計劃之中,世間將會如何,他最終目的何在?
江湖高手與朝廷官員的離奇死亡有增無減,也正意味著以死亡字符結合而成的紅月咒日漸成形,九淵封印解開之日不遠,卻終不知,九淵被封印何處!
皇陵石棺上的千萬死亡字符中,最為顯赫的十二個,與我手鏈符紋毫無二致,雖無法具體得知,但據死神之言,以及種種跡象,我與九淵脫不了干係!
而那句千古預言,讓我耿耿於懷——
「紅月咒破,九淵現世,血染天下!」
千秋萬世的謎團重影,何時可解……
毫無預兆地,一陣淋漓的劇痛襲上心房,痛得激靈靈一個冷顫。
殷血滲紅,甘露釀璧,纖柔掌心,盈滿觸目驚心的嫣紅。
一月以來,舒亦楓幾乎每日唸咒,碎心毒咒的折磨,讓我痛不欲生,千里之外的牽絆,好似對不辭而別的懲罰,又似刻骨銘心的深切召喚……
女孩拉扯著我的衣角,抬首仰視著黛螺慘淡的我,秀眉顰起一泓憂色,「姐姐,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啊?娘說不舒服要看大夫的!」
暗自取出袖中錦帕,拭淨掌中鮮血,我回以淡淡一笑,「沒事,走吧。」
她囅然一笑,攜著我融入花團錦簇中,纖足踏橋,腳下河燈盈光,周圍燕語鶯聲,眾少女樂融融的笑靨,竟似春暖花開,映活了整個雪原。
笑,淡靜地化開,蘊含著淡淡憂傷,卻別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還好,除夕夜,我不是一個人。
不論世事如何,最終亦只是過眼煙雲,珍重好每時每刻,才能不留遺憾,其餘紛亂糾葛,又何須去管……
千里之外的杭州城外孤島,卻是另一番冷清寂靜之象,恍如幽冥之域。
聖天教的天城高樓中,燈燭不就,蘇游影獨坐窗下紫檀案几旁,望著窗外池塘幽幽,雪絮瑩然,相思層生之下,執壺再倒梅花酒,一飲而盡。
他仍如往常一般,眼瞳深若夜影,神秘而邪魅。
月光傾瀉在他華美的黑袍上,如水如詩,卻映染著最深的淒涼。
自在飛花輕似夢,明月樓高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正當蘇游影對月獨酌,相思沉夢之時,暗夜之中,憑空響起一道皮靴踏地的通通聲,沿著螺旋樓道蔓延而上,將這份悲涼的冷清瞬間打破!
一名黑衣弟子繞過朱漆木欄而來,匆匆步於案邊單膝跪下,埋首恭謹,「稟報教主,屬下今日捉得連雲山莊弟子數名,該如何處置!」
蘇游影被從深思中喚醒,芒刺一般的目光掃向弟子,將手中玉盞一擲,立即碎為數瓣,一字一句如同從幽冥中迸出,「還用問嗎?殺!」
被棄置塵埃的無辜玉盞,宛如昭示了武林即將到來的驚風密雨。
弟子彷彿被那目光中的鋒芒所攝,再也無法解脫,唯唯諾諾應聲,忙不迭起身退出,卻在退至樓道欄杆時,被陡然一句生生按捺住腳步——
「慢著,有沒有『她』的消息?」
蘇游影舉目望著窗外明月,磁性魅惑的聲音,在暗樓中分外詭異,聲音傷感微渺,帶著玄奧難懂的意味,在這冬夜中絲絲入脈。
萬千思念,只化為這一句,卻是多心刻骨,道盡相思。
弟子有些為難地蹙眉,躊躇一刻,惶惶回道,「回教主,還,還沒有!」
蘇游影柳眉一軒,好似蘊藏著嘶鳴即崩的殺意,袖中十指緊攥,夜魅般的眸中一點晶亮閃爍,「滾,以後沒找到她別來見我,否則我見一個殺一個!」
一陣枝葉婆娑,樓外梅花恍若受了驚嚇,花落如雨。
弟子悚然心驚,驚慌應聲而退,只剩蘇游影一人,憑窗而立,夜色般撩人的目光幽邃,彷彿瞧著不知名的虛空之中。
「飛兒,你到底在哪裡……」
他輕不可聞地低喃道,眸色幽然,心神亦隨之恍惚。
無邊飄雪細如愁,新年,對他毫無意義,寂寞,實在無法忍受。
她為他敞開了心扉,化解了塵封多年的寂寞,終究,還是離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