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出王城之時,纖纖殘月已上了樹梢,枝葉的斑駁暗影中,白雪飄搖紛墜。
我一路策馬疾馳南下,輕蹄踏碎瀟湘月,未幾,便到得播仙鎮北的縹緲谷。
舍利子的金光,西域各處皆可目見,唯縹緲谷雲霧重重,不得寸進。
我由谷口長驅直入,直奔向北苑正廳,只見門外兩列弟子守立,滿目肅殺。
下馬而入,我無視舉兵相向的眾弟子,足下一生勁,如拂風掠影般一閃,轉眄間已繞過重重人障,立足於廳門處,白月光映畫出銀白單影。
廳內寬敞明亮,黑曜石鋪就的地面光可鑒人,青玉梁下兩排淡紫紗燈映得滿廳明亮,夜風輕輕拂過鎏銀雕柱,和著沉香木飄渺淡香幽幽而散。
我靜立鑲玉大門處,不顧兩旁紫檀木椅上的十幾道訝異視線,凜然抬首一瞥,香軟的雲錦軟榻上,花團錦簇之中,那熟悉而陌生的淡紫狐形假面,狠狠地刺入心口,化為一柄利刃,斬斷了所有旖旎幻夢,徒留千瘡百孔。
大廳之中,陷入一片死水般的沉靜。
舒亦楓慵懶地半倚榻上,以手背支頭,似乎未覺半分訝然,漫不經心地順手推開懷中溫香軟玉,「尊敬的駙馬爺,歡迎回來,恭候多時了。」
我背對月光而立,任由露打衣袂染幽夜,「蘇游影在哪裡?」
他款款坐起身,玉簪斜束下,流泉青絲自榻上軟軟滑過,微微鼓了鼓冰涼修長的手掌,妖嬈面容上含笑脈脈,「各位,這便是解救西域的駙馬爺!」
幾名侍女與十數名冥陰教堂主眸光微閃,隱露不可思議,卻歸於靜默。
「舒亦楓,你到底要怎樣?告訴我蘇游影的下落!」
他揮袖翩翩,廳內十數人領命恭謹有序地退下,人影稀疏落過身畔,旋即在迴廊夜色之中隱沒無痕,唯剩我們二人,在廳堂內外相對靜默。
「駙馬如此盛裝,真是玉樹臨風,讓人自慚形穢。」他悠悠起身,絨邊紫袍從軟榻上垂落,手捻一枚鑲珠鏤金的玉釵,玉階輕步月掩簾,「駙馬上次與狐妖戰鬥留下的傷痕還沒好呢,即使你面有瑕疵,依然那麼俊美絕倫。」
我手撫右頰上的雪白膠帶,「我怎樣都無所謂,只要你放了蘇游影。」
「原來駙馬那麼在乎他,只要有他在手中,你便只得對我惟命是從了吧。」
我暗自惴惴不安,略微凝思,便昂首闊步而入廳內,「我怎麼知道蘇游影是否真在此,而不是你故弄玄虛?我要親自見到他方能確定!」
他漾起一抹冷笑,揮袖如流風,但見一道雪玉般的流光筆直掠來,我伸手當空一奪,觸手處一片溫潤,攤掌一顧之下,心內如被擂鼓重擊!
碧光清透的玉玨,恰似一彎夜空殘月,靜靜躺在雪白的手掌之中,雙環玉玨上雲繞乾坤騰紫霧,九隻貔貅盤旋其上,昂首嘯天,神光瀲灩!
流影玉玨,貔貅神魄,魂於蒼凌游天,氣若玄刀斬地!
這,正是蘇游影從不離身的玉珮,他,果真在舒亦楓手中!
我登時氣血上湧,手足無措之下,轉身坐落一旁紫檀木椅上,「舒亦楓,你究竟意欲何為?要怎樣才能放了蘇游影?如何才能罷休!」
眼見他悠步趨近,我念及他詭計多端,正要移步換形保持距離,卻聞輕輕的警告,從身側流轉,餘音含著夜半冶遊的慵懶,恍若從雲端傳來——
「別動!否則我立刻讓蘇游影死無葬身之地!」
我聞言生生按捺住,凝坐原地,憤懣至極地攥緊手中玉玨,「你真卑鄙!」
他近在咫尺地立定我面前,俯身趨近我,妖嬈青絲不時拂過我的臉,「怎樣罷休?當然是要讓你嘗到生不如死的痛苦,永世做我的奴隸!」
不勝他冰涼的曼陀羅香息,我漠然側開臉,背部緊貼著椅背,看門外梅花紛紛開如血,「我在你眼底算哪根蔥,值得你這麼費勁心機對付麼?」
他雙手驀拍在我兩側椅臂上,將我若即若離鎖在椅中,廳外月牙映入他眸中,清瑩流華之外,平添一重溟漠輕寒的鋒利,「因為你總是和我作對,當上駙馬,解救瘟疫,我第一次遇見如此不識好歹的人,我要讓你付出代價,向我求饒!」
我忍無可忍地仰首正視,義憤填膺,「我就是要和你作對!你陷百姓於苦難中,我絕不允許,絕不讓你的奸計得逞,我所做的一切,無怨無悔!」
紗燈飄搖之下,他眸光幽渺,如鬼火般熠熠閃耀,卻終化為寧靜暗潮。
景刻,他站直修長身軀,眼瞳精光一閃,卻是稍縱即逝,指間捻著精美簪花,與玉石扳指清脆碰響,「你如此桀驁不馴,我得多費些心思了。單單對付你太沒趣了,倘若讓蘇游影也嘗嘗痛苦的滋味,你,定會痛不欲生吧……」
我身軀一顫,手中玉玨應聲而落,登時只覺百爪撓心,慘痛淋漓。
他繞著我負手踱步,擁一襟皓月,兀自笑得輕慢不羈,「你心痛了?雖不知為何你如此在乎他,也不屑知道,但是,我可以用他來牽制你!」
我一時躊躇不定,然而甫一念及蘇游影仍被奇毒折磨,心內便痛如刀絞,亟不可待下,斷然起身步向門口,「你不帶我去見他,我自己找!」
「休想!」
舒亦楓冷喝之下,一道紫線自指尖跳躍而出,紫線節節延長變粗,每節處展開五瓣鋒利鱗刺,轉眄間化為丈許長鞭,迅疾如電地襲向我身後!
我春袗輕筇地斜掠避開,取下腰間銀鞭,凜然回視,「我告訴你,本駙馬今天心情不好,你最好別惹我,敢攔我的路,休怪我手下無情!」
「好啊,我倒要看看駙馬爺發怒會怎樣!」
但見他錦袖一揮,頓時從廳內各角落湧出無數蛇蠍蟲蛛,密密匝匝鋪滿一地!
我當下持鞭向週身陣陣揮擋,忽又見紫色毒煙瀰漫開來,遂如飄雲般騰空而起,然身形尚在半空,頓覺心口處一陣麻痛,渾身就是一僵!
糟了,國王下的毒發作了!
我生生墜跌而下,恰巧落入那片混沌濃霧中,猝不及防吸入了好幾口毒煙,勉強在半空微一側轉,方才穩穩落地,卻仍止不住連退至軟榻旁。
又覺身後驀然襲來一股殺氣,我立即回過身,皓腕一抖,倉促間出鞭有氣無力,即覺頸間一涼,兩根冰涼玉指,已恰到好處地扣住我命脈!
我猶不甘落敗,立時又橫鞭一掃,卻只覺右腕一緊,被他緊攥在冰涼的掌中!
滿廳毒物瞬間消散撤退,紫色濃霧亦隨之煙消雲散,那妖嬈陰冷的狐形假面,復又清晰地呈現在眼底,凝粹月華的桃花眸中,一片犀利流光,「怎麼?我們武功高強的駙馬爺,西域第一勇士,現在竟如此弱不禁風?」
他驀然將我逼退至烏木雕柱上,手間一生勁,我右腕被箍得生疼,手中銀鞭頹然掉落在玉階上,輕微鞭響隨風過耳。
我被迫背抵雕柱,毒發的劇痛左臂無力垂落身畔,強抑下體內的不適怒道,「你卑鄙,就知道放毒,有本事我們單挑,你不許用毒作弊!」
他傾身緩緩湊近我,冰冷的面具幾乎貼到我臉上,蠱惑幽香縈繞中,多情思繡句妝點唇齒間,「我可沒那麼傻,不以毒相輔,我當然不是你的對手。不過,我還沒用碎心毒咒,你便被我制服,倒是有點讓我吃驚呢!」
我微微喘息著,靜望門外夜色如魅,聆聽悲惻風鳴,那股淒涼便脈脈滲入心底,發酵滋生下,終化作了淒然的苦笑聲,驚得滿廳燈光一顫。
我從不為自己輕易落淚,萬般苦澀下,唯有以慘笑抒發內心鬱悶。
攜著飛花旋舞入廳的寒風,在呼嘯聲中愈捲愈大,退卻了那份清爽,如同寒潭浸潤一般,竟覺涼入骨髓,伴隨著淒涼笑聲,頗如冥府鬼嚎!
他扼住我頸間的力道加重,森然怒喝,「你笑什麼?!不許笑!」
我大笑不語,只無限嘲弄地注視著銀色冠帶飄舞後,近在眼前的面具,渾然不顧左臂麻木的慘痛,連光潔纖頸印出青紫指痕,亦無從理會。
「說,你笑什麼?否則我殺了蘇游影!」
「我笑是我的自由,關你何事?」
他桃花眸中怒意更熾,玉手一揚,近乎宣洩地將我猛然拋出。
沉悶落響聲中,我重重摔落在地,但覺胸中氣血翻湧,禁不住轉首吐出一口鮮血,一片詭譎的紫褐,在黑曜石地上流淌,悄無聲息地凝固。
舒亦楓冷然拂袖轉身,揚聲呼喚,便有五名灰衣弟子自廳門外埋首步入。
他背門靜立軟榻前,任由紫袍隨風輕揚,絨邊衣擺輕舒垂瀉,語聲陰冷威儀,「把他帶下去,若是看丟了,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我以袖拭淨唇角紫褐血絲,踉蹌著扶柱起身,揮袖撇開前來羈押的五人,「我自己走,你們帶路,最好再也不要見到他,眼不見為淨!」
怒瞪一眼廳堂上的幽雅背影,我握著骨折毒侵的左臂,緊隨如履薄冰的五人身後,沿著九曲迴廊而去,踏入了那一片揮之不去的夢魘之中。
與北苑的溫暖如春霄壤之殊,西苑卻是森涼徹骨,積雪遍地,乃石牢所在。
望著對面石門逐漸閉合,隔斷了最後一縷月輝銀華,我獨飲一瓢苦澀。
我雙手微動,便有清脆叮噹作響,雙腕皆被鐵鏈鎖就,雙臂被牢牢釘入兩側石壁的鎖鏈張開,半跪在冰冷石地上,儼然一副階下囚的慘狀。
終究是,淪為舒亦楓的玩物了麼?
蘇游影,你在哪裡?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