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潛流 第2卷 第二十三章 急救(上)
    春節眨眼就過去了,一切恢復正常,今晚我值夜班,按照慣例,住院醫生查房結束後,到門診上班直至中午,休息一下午來接晚班。走在園子裡,依然寒氣逼人。古人都說:數九寒冬季節,三九四九中心臘,河裡凍死老綿鴨,是最冷的階段。今年正月初五就立春了,春打六九頭,家家不用愁,真是個風調雨順的年份。可是,大樓背陰處白白的積雪尚未融化乾淨,一樹樹紅梅張開笑臉挺立在寒風中,含苞欲放的迎春花枝條不停地搖曳生姿。

    我在門診室辦公桌前坐下後,病人一個接著一個過來,生活水平提高了,糖尿病、高血壓、冠心病、脂肪肝等富貴病的發病率越來越高,「三高」隊伍從老年向中年發展,以至於心血管疾病的死亡率成為僅次於癌症的第二大殺手。我叮囑一個高血壓病人:「血壓高了,飲食起居都要注意,生活要有規律,適當的戶外活動,多吃新鮮蔬菜和低糖的水果,少吃油脂大的肉食品。」她說:「我們這一代人命苦啊!過去想吃吃不到,現在有吃的又不能吃了!」

    有位三十多歲的健壯男士,心神不定地轉了幾次,終於在我面前坐下遞上病歷本,我習慣地問:「同志,哪裡不舒服請講!」他說:「醫生,我頭疼的厲害,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看來是要好好補一補了!」聽此言明來意,給他檢查特別細緻,未發現什麼陽性體征,叫他作腦電圖又被拒絕,我只好配些維生素類藥物調節植物神經系統功能,並耐心囑咐他注意事項,正當我要寫處方時,他突然神秘兮兮地說:「醫生,請你開點西洋參含片給我吧!」我苦笑著回答:「同志!根據你現在的情況服我開的藥就會慢慢好的,西洋參不是處方藥,要自費呢!」他降低音調說:「唉!我是單位記帳,沒關係。我有個同事開過的,兩張處方,記的是先鋒黴素的帳,拿的是西洋參。」竟有此事,我七竅生煙,抑制住氣憤說:「不管有無此事,反正我不好開。」「別死心眼了,現在就這個世道,還有的醫院連電飯煲、高壓鍋都能開到,我只不過開點補藥,有什麼關係?」他自鳴得意說個沒完,我怒火中燒只能強忍著,說:「看病不要自己掏錢,這世道很好了!我們醫生必須奉公守法,國家明文規定,哪些藥能報銷,哪些藥是根據病情需要掌握使用,哪些藥就得自費,除非癌症病人……」我話音未落,他惱羞成怒,便借題發揮:「你,你咒我?」「對不起!你誤解我講話的意思了。」我的道歉更使他得意忘形,他指著我的鼻子高叫:「什麼服務態度?我找你們院長去!」事已至此,我反而鎮定自若,我說:「你請吧!院長辦公室在六樓。」他暴跳如雷,嘴裡不乾不淨的罵道:「你他媽的當我不敢去?我就去,我就去!」拿起桌上的病歷,怒氣沖沖向外走。一個候診的老同志說:「小伙子!說話得實事求是,我可以為這位醫生作證,是你無理取鬧。」一個中年婦女也打報不平:「別理他,這些人,專搞歪門邪道,神氣活現的有什麼病?還要吃人參,補的他鼻子出血,活該!」聽了他們的話,我更加堅信不移自己的為人原則:為人民利益堅持好的,為人民利益改正錯的。

    晚上我接班後就巡視病房,幾個重病人的病情都有所好轉,比較穩定。值班護士小華說:「張醫師你運氣好,今晚篤定睡大覺!」我說:「但願如此!不過才九點多鐘,還早著呢!情況瞬夕萬變,要來一個腦溢血病人,夠我倆忙碌一夜的。」「千萬不要來!」正說著話電話鈴聲響了,我拿起話筒只聽到對方急速的聲音:「病房嗎?重症監護室趕快做好準備工作,有個危重病人立刻送進去。」沒等我回話電話就掛斷了,我對小華說:「我們快到監護室去,一個危重病人馬上就到。」

    緊接著,急診室年輕的柯醫生跟著推床把病人送來了,護工和小華忙著把病人送往監護室。我問:「什麼情況?」「怪病。」我驚奇的朝他瞄了一眼,他接著說:「據瞭解,晚餐時,喝酒、吃飯都很正常,後來在沙發上談話,喝茶,突然,茶杯打了,人就癱軟下來,我們救護車到後,原以為是心腦血管疾病,可是血壓不高,心率也只有八十多次,主要症狀是呼吸困難,神志昏迷,我立即接上氧氣就送交給你。」「家屬呢?」「是朋友,在急診窗口掛號呢,馬上我把病歷寫好後交給你。」「行,我去看病人。」

    當我走近病人時,看到的是一張印象深刻、再熟悉不過的臉面,我頓時心驚肉跳,立刻又否定:不會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裡出現?我見病人呼吸困難、神志不清、臉色灰暗、唇帶紫紺、唾液順著歪斜的嘴角斷斷續續流出,眼瞼下垂到了似睜似閉的程度、瞳孔縮小似針尖、對光反應幾乎沒有,病情非常危重,迅速進行氣管插管,接上人工呼吸器、監測器,予以密切觀察。我心如刀絞,眼前這個人雖然和我記憶中的他判若兩人,而從他那改變不了的臉型和五管上看,我能準確無誤斷定是他,就是他。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同志焦急地問我:「醫生!病人有沒有生命危險?」「有!你是他什麼人?」「我姓向,是他的好戰友,我轉業好幾年了,他還在部隊,已經副師職了,今天他來看我,重逢喜悅,言為心聲,我倆侃侃而談,沒有任何異常,大家高興,晚上喝高了點,就坐到沙發上繼續談天說地,突然,他茶杯端不起來,人也癱在地上,可把我嚇死了,趕快打電話,救護車送到這裡來了,沒有耽誤時間吧?」「還好,來的及時!」這時,柯醫生拿著病歷本走近我,說:「張醫生,病歷給你,我到前面去了。」「好!」此時此刻我真希望病歷上的名字不是他,是自己認錯人了,可是,當「李旭斌」這個銘刻在心頭的名字映入我的視覺時,我像遭到雷擊後全身通電一樣,手足發麻,頭暈目眩,險些跌倒。我的這些反應被他戰友看出來了,伸手想扶我,「醫生,你怎麼了?」我急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沒有什麼事,我在想問題,他對你講過自己有什麼病嗎?」他想了想,說:「沒有,不過他對我說,近兩年總覺得自己很疲勞,恐怕不能適應部隊生活了,也想轉業,我還勸說他再堅持二年,即使是提不上也能進干休所了,他笑著說:不想讓部隊養老。你看,神采飛揚的一個人,突然就變成這樣,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醫生,請求你們一定要治好他的病,否則,我沒法交待!」我說:「他的病情確實比較複雜,正處於病危期,非常棘手,你相信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搶救他的生命!」他連連說:「謝謝!謝謝你!」我只能說:「不用謝,這是我們的職責!」

    我又對李旭斌進行了一些必要的檢查,用吸痰器給他吸出大量粘痰,說明患者有吞嚥困難的病症,這使我想起在立新醫院曾經救治過的一個重症肌無力患者,而李旭斌是急驟發生呼吸困難和吞嚥困難,根據病史和目前的臨床表現,很可能是重症肌無力的暴髮型,迅速發生延髓支配肌、軀幹肌、上下肢諸肌及下頜、軟顎肌、吞嚥肌、肋間肌等肌無力的症狀,我必須用甲基硫酸新斯的明作診斷性試驗。以利於明確診斷,對症下藥,能及早把他從危象中解救出來。我迅速開出醫囑,小華立即執行。

    我親眼看著小華給李旭斌皮下注射新斯的明一毫克後,便守在床邊,目不斜視盯著看他的反應。一分鐘,二分鐘,十五分鐘過去了,未見任何反應,我心亂如麻,時而給他吸痰,時而觀察他的反應,直到三十分鐘後,我欣喜發現痰液少些了,呼吸困難有所好轉,說明試驗呈陽性,診斷重症肌無力是正確的。可是,我又好像天上掉下一塊巨石壓住胸脯,令人窒息而死,因為立新醫院那個患者是眼肌型的,起病緩慢,逐漸加重,由於當時任公社團委書記,無疑治療是非常積極的,拖了幾年就去世了。而李旭斌是暴髮型,來勢兇猛,其愈後是可想而知,我的淚珠突眶而出。那位戰友注意到我激動的情緒,忙問:「醫生,情況怎麼樣?不會有事吧?」我鎮靜後回答說:「現在診斷已經明確,他患的是重症肌無力,而且是最嚴重的類型,其實他對你說容易疲勞,就是這個病的早期症狀,被他忽視了,現在出現的危象必須處理好,否則會危及生命!」他連連點頭說:「我懂了!」

    為了抑制膽鹼酯酶的活性,使終板處有足夠的乙酰膽鹼,有利於神經衝動的傳遞,使肌無力症狀改善,我當機立斷,醫囑:溴化新鮮斯的明一毫克加在葡萄糖水裡靜脈滴注,並加入輔助藥物和激素治療,維持水電介質平衡,保持營養。同時嚴密觀察呼吸情況,勤吸痰液,確保呼吸道通暢,注意穩定血壓,控制各種併發症,使患者渡過危象。

    夜靜更深,絕大多數病人都已熟睡,走廊上的吸頂燈光線柔和,唯有重症監護室燈光通明,他那位戰友老向坐在李旭斌身旁,全神貫注看著輸液,我注視著李旭斌的一切變化,護士小周接替了小華值班,來為他吸痰,對我說:「張醫生!有我在呢,你去睡覺吧!」我說:「我沒有睡意,陪陪你,再說,這個病人情況正處於關鍵階段,病情隨時隨地會發生變化,必須立即採取緊急措施。」她天真無邪,說:「所以呀!我們護士最喜歡和你值班,有危重病人你都不睡覺,我們心裡不緊張。」我又說:「好,這裡有我,你去忙你的吧!」「好,有事叫我。」她快樂地離開了。

    平日尚且如此,何況今夜?這個危重病人是與自己有著不同尋常關係的人,是一個深深埋藏在心底長達三十年的人,如今他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我怎麼會離開他?我要幫助他與病魔作鬥爭。在搶救過程中,看上去我是那樣的沉著應戰,其實不然,我的心一直在顫抖,同時又無數次命令自己:張晶星,你想親手挽救他的生命就不能有絲毫走神和半點閃失,他就是一個普通病人,你就是醫生,你們之間是醫患關係。只有拋棄那迷戀著的千絲萬縷的情感,才能鎮定自若、按照常規用藥,不至於矯枉過正,反而貽誤病情。

    各種藥液漸漸進入李旭斌的體內,應該達到預想的效果,我在等待他的甦醒。我突然覺得今天的電燈特別暗淡無光,整個病房籠罩著一片死寂,好像存在一種奇怪的東西,空氣中給人一種撲朔迷離的感覺,像是死神就在眼前。不!決不能讓他被死神奪走!他還年輕,正是年富力強的歲月,從成熟走向成功之路的大好年華,黨的事業需要他,他的妻子需要他,他的子女需要他,我也需要他,有這一份思念和牽掛,更是一種鼓舞。我一定要幫助他與死神作鬥爭,既然上帝把他送到了我的面前,就是要我解救他的,我張晶星就是他的救星。思緒像暴風雨般湧上心頭,無論如何也排除不了,我坐立不安,不由自主地圍著他的病床踱步。這一情緒波動被老向覺察到了,他問:「醫生,我這戰友的病不會發生意外吧?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向他家屬交待呀!」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不能控制情緒的錯誤,忙安慰他:「你不用著急,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他的病沒有惡化,正在向好的方面轉軌,也許到天亮時分就會醒過來。」「那就好,我在這裡如坐針氈,心驚膽寒,好好一個人來的,不瞞你說,我還沒敢打電話告訴他家屬。」「為什麼?」「我害怕人成這樣,不給她罵死啦?唉!一言難盡,我只希望他快好起來,我還她一個大活人就萬幸了!」「他有你這樣的好戰友,也是他的幸運!」「我們兩人是同年參的軍,一批提的幹,就是我沒他有出息。」「你過謙了!」

    時間在分分秒秒流逝,李旭斌的病情逐漸好轉,當他恢復自主呼吸時,我幾乎克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及時和小周為他拔掉氣管插管,接上氧氣,嚴密觀察呼吸情況。我在辦公室洗手時,小周神氣活現地說:「張醫生,看來這個人能在我們交班前醒過來。」「但願如此吧!」「我們醫院沒有收治過什麼重症肌無力病人,你怎麼一下子就診斷出來呢?」「這種病確實少見,但是我以前遇到過這樣的病例,不過發病不像他這麼急。」「這很容易誤診的,這個人額角頭高,碰上你值班。」「診斷不明確都要會診的。別杞人憂天!」

    回到監護室看到監測器所顯示的血壓、心率都在正常範圍,呼吸稍稍快些。我對老向說:「天快亮了,你回家休息一會兒吧!」他卻說:「我回家也睡不著,他一刻不清醒過來,我都不會離開的。」我說:「聽人說,戰友情超過兄弟情誼,是這樣嗎?」他欣然說:「當然!特別是共過生死患難的戰友。」說話期間,我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李旭斌,這時,發現他的頭向右側去,接著,掛著輸液的右手也輕輕動了動,我說:「你看,他好像要醒了!」老向欣喜若狂,呼叫:「老李!老李!」他似乎聽到了,他的意識恢復了,他終於戰勝了死神,我見他在用力睜開自己的大眼睛,心想:如果他一眼就見到我,這激動人心的時刻對他的病是有百害而無一利,我悄悄離去,找到小周說:「不出你的所料,病人醒了!」「太好了!我去看看。」我尾隨其後,故意靠門站著,想觀察一下他能否與人交流,老向說:「老李呀!你可把我嚇死啦!有說有笑的一個人,突然不省人事了,我趕快叫救護車,你說你要是去見了馬克思,我怎麼辦?你家屬一怒之下,非把我告上法庭不可,我有理說不清!不成殺人犯了嗎?老弟,你死都要帶上我呀!」他帶著鼻音含糊不清地說:「馬克思不接見我,你放心!」「你呀!命大福大,幸運的是碰上個好醫生,人家忙了一夜沒合眼,硬是把你從鬼門關拽回來了。」說完便轉身看著我,見我不動身又招手,示意要我去和李旭斌認識一下,我站在原地沒有前進。

    等小周忙完事出去後,我才慢慢走到他床前,雖然我已經人老珠黃,還穿著工作服、戴著工作帽,而他那半睜半閉的眼睛卻目光如炬,當即就認準是我,「星兒!星兒!星兒!」他口齒不清地連呼三聲,說明他對自己的判斷能力沒有絲毫疑惑,也說明了我在他心目中從未離開過。我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落,說:「是我,旭斌!你眼力真好!」老向似乎意識到什麼,看看他,看看我,對我說:「醫生,我回去拿些洗漱用品,請你多照顧一下。」我點頭表示同意。

    屋裡就剩下我們倆了,我強忍住淚水,用棉簽給他做口腔護理,發現他鬢髮各已蒼、眉心間刻上了深深的川字紋、眼瞼下垂、兩眼內視、口角有點向左歪斜,他幾次用力抬起自己的臂膀,可是,沒能舉高就顫悠悠地掉下了,我理解他是想握握我的手,我雙手緊緊握住他左手,深情地看著他,而他的手是那樣的軟弱無力,他著急地問我:「星兒!我手沒勁!話也講不清楚!」我安慰他說:「你不能著急,慢慢會好的,我幫助你,一定能夠好的。」「碰到你,好,看見你,真好!像做夢一樣,以前,老想夢見你,真的見到你了,好!好!」我們二人都淚流滿面,離別正堪悲,相遇傾情愫。他斷斷續續說了幾個好字,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倆再次不期而遇,他竟是個九死一生的急診病人,自己及時挽救了他的生命是我心靈深處最大的慰藉,我低聲對他說:「旭斌!你剛剛脫離危險期,不能受刺激,不能有情緒波動,你要密切配合醫生的治療,才能很快好起來。既然上蒼又給我們重逢的機會,千言萬語等你好了再說,好嗎?」「好!好!聽醫生的!」我又說:「馬上要交班了,醫囑我都開好了,繼續用藥有什麼不舒服,要及時告訴醫生和護士,我下班後要到圖書館去查看資料,下午來看你。」他微微點頭說:「休息!你回家睡覺!」聽到他含糊不清的話語中那種關切之情,鼻子一酸差點兒落淚,我轉身就走。在交班會上,我重點談了李旭斌的診斷和治療以及需要密切注意的幾個問題,也毫不掩飾的說:「是我家鄉人,老同學,請大家多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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