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的春天是祖國的春天,是人民的春天,是大地的春天。紅紅的太陽像個害羞的姑娘,時而躲進那飄浮的雲簇。萬物都在吐露生機,蒼翠欲滴的青松正在抽枝拔節換新葉,一朵朵金黃色的寶塔狀花冠耀眼奪目,將松林裝飾的更加莊重而美麗;南山坡的麻栗樹已吐出黃綠色的嫩葉,葉腋間垂掛著柔軟的花朵,像一條條金色飄飄然的絲帶;北山窪的杉樹新長的枝葉呈放射形向外伸展,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氣派;桃花紅、梨花白,彩蝶在紛飛,蜜蜂嗡嗡叫,路邊野薔薇花芳香撲鼻;竹林裡的鳥雀在枝頭呼朋引類,畫眉鳥清脆宛轉,別具一格的鳴叫,似乎在告訴人們:這裡邊雨後春筍即將破土而出。景色如此迷人,自然界一派陽春三月好風光,不會再有倒春寒來襲擊了吧!經受了數九寒冬的人是多麼熱愛春天的溫暖!工作了十七個年頭,總算能加工資了,這是「文革」中想都不敢想的事,並且明文規定,中專生調七元。吳秀娟沒有學歷,只能調四元,她工齡比我長,工資反而低,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她卻說:「吃飯穿衣看來方,多就多用,少就少用,我的那一位也加七元,每月增加十一元錢,寬裕多了,我們這些人,對物質生活很容易滿足。」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像吳秀娟這麼豁達大度。文化大革命把人的思想全搞亂了,派性鬥爭從公開轉為潛伏、明爭暗鬥不斷升溫,自由主義氾濫成災,很多人之間都是面和心不和,甚至是當面叫哥哥,背後掏傢伙。例如這次加工資,全縣醫務人員有三個名額加給有突出貢獻的人,我院分到一個。這是大好事,對照政策,毫無疑問應該加給莊主任。可是,前面有好幾個人發言,提議加給一個工齡不長的臨時工,這明明不符合政策規定,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看穿某些人的意圖,他們也並不想加給這個被提名的人,而是想著寧可把這個指標作廢掉,不願加給莊主任。這種人是妒忌心作祟,把有才智、有成績的人視為忌妒的對象,以有所剝奪為快樂。這樣一來,怎麼能樹立正氣、調動積極性呢?想到此,我立刻舉手發言:「上級領導能給我們醫院一個選優加工資的指標,是對我們醫院工作成績的肯定,對我們大家的關心,應該珍惜這個機會。對照政策規定,我認為莊主任最符合要求,無論是政治表現、業務水平、工作成績和較長的工齡,他都佔優勢,加給他比較恰當。」我的話講完後,會場一片寂靜,好長時間後,僅有一個外科醫生支持我的意見,說話還吞吞吐吐的。儘管如此,我很坦然,覺得自己憑良心說了該說的話。當工資批下來後,莊主任非常興奮,給大家發喜糖,我口含著甜甜的糖塊,覺得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裡,這話是有道理的。
鄧小平老革命家的復出符合億萬人民的心聲,他的雄才大略開創了中國歷史新紀元。十年「文革」,百廢待興,撥亂反正,任重道遠。我們十分理解,我們耐心等待。終於等來了父親徹底平反昭雪的這一天。從此以後,政治上我們家不再低人一頭,經濟上也翻了身,補發了撫恤金,而且是,母親有了遺孀生活補貼費,還給弟弟安排了工作,全家真是感恩戴德,唯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來報答黨的深切關懷。真是好戲連台,作為熱衷於科研的林志遠,終於也盼來了科學的春天,他被調到地區搞科學研究工作,我也隨之調進這城市的一個醫院工作。巧的是那位再次被拉下馬的縣委副書記,已調任地區副專員,真為我的女同學高興。他鄉遇故知,我倆情真意切、無話不談。
京江市第三人民醫院的前身是一個神經精神病專科醫院,曾經收治了一百多名戰爭創傷性精神病人,他們是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的官兵,個別的還是高級指揮員。由於戰爭創傷,完全失去記憶力。不知家在何處?也不知道家裡還有什麼人?經過長期治療,大部分都已痊癒出院,返回家園與家人團聚,也有病死於此的。還有二十多個人至今還住在醫院,由政府撥專款專用,給這些革命功臣享受優厚待遇。可是,他們的記憶仍然凝固在那浴血奮戰的歲月裡,心目中只有艱苦奮戰,解放全人類的概念,不願吃好的飯菜;衣服破了自己打上補丁,給他換上新衣物,還盯住護士長說:「把衣服還來,我不是地主,不可以沒收我的財產。」給他們水果和營養品也不要,護士長無可奈何,假裝生氣,板著臉說:「這是政府發給你們的慰問品,誰敢不要,就是違抗軍令!」執行命令是軍人的天職,這個概念在他們腦海裡是根深蒂固,慰問品是對有功人員的獎賞,似乎心裡還明白。於是乎,立刻排列好整齊的隊伍,畢恭畢敬行個軍禮,再領回自己那份物品,見此情景,誰能沒有疼惜憐愛之心?院方盡最大努力豐富他們的文化生活,過去是每週放電影,八十年代是大彩電天天轉播。可是,始終不能喚醒他們的正常思維。由於各人當兵後受傷的時期不同,因此,凡是看到戰爭故事,他們就為誰是總司令爭論不休,「我說是朱德!」「我說是彭德懷!」「朱德!」「彭德懷!」聲音一個比一個高,在他們的心目中,老一輩的革命家永遠健在。
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和醫院所處地理位置在市中心的優勢,確定了醫院發展方向是:成為設備先進、具有精神神經專科特色的綜合性醫院。我辦理調動時,正是醫院需要人才之機,就順利進入了這個醫院。
站在街上朝醫院看去,首先進入視線的是新建的八層門診大樓,雄偉地聳立在一個不大的園場後方,而園場中心有一尊高達三米的白求恩塑像,令人肅然起敬,雪白光亮的樓牆上,二排紅光閃閃的字吸引你向它走去,「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表現在他對工作的極端的負責任;對同志對人民極端的熱忱。對技術精益求精。」當人們辭別了到處都是毛主席語錄的歲月後,重新見到他老人家對白求恩這個國際主義戰士的崇高評價時,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受。對於我們醫務人員來說,白求恩永遠是學習的楷模,「兩個極端」始終是衡量自己工作的兩把尺子;對於前來檢查工作的領導來說,無論從辦院思想、服務質量各方面來分析引證,都發揮的淋漓盡致;對於就診患者來說,特別是熟讀「老三篇」的中老年患者,觸景生情,陡然會對這個醫院產生親切感和信任感。年輕的尹院長這一獨具匠心的設計,確實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我們親眼看著這幢建築拔地而起,又裝飾的光彩照人,美化了整個醫院的形象。在八十年代初期,是令其它醫院羨慕的一項硬件設施,難怪同行們感歎地說:「真是先長的眉毛不如後長的鬍子!」
一樓的候診大廳裡設有掛號室、收費處、藥房、化驗室、急救室等,兩側的宣傳欄裡內容豐富,首先是就診須知,也有每天更換的報紙雜誌,還有衛生保健知識介紹和院內的科研信息、好人好事,更有病人送來的表揚信。穿過大廳往裡走,通過傳達室便進入住院部。左右兩棵雄壯的寶塔松生機昂然、鬱鬱蔥蔥,無聲地告訴人們醫院歷史已久。病房有排列整齊的四幢三層樓房組成,一看就知道是五十年代的建築物,間距較大,有利於綠化,水泥路旁是修剪整齊的瓜子黃楊綠籬,每個花園裡都有小亭台供病人休息,也有假山和噴泉,鶴壽萬年的雕塑和噴泉組合在一起,令人心曠神怡。四季鮮花盛開,春天的迎春花、海棠花、桃花、櫻花爭相鬥艷;炎夏的荷花、並蒂蓮冉冉開放,在噴灑的水珠中更加嬌美動人;秋日金黃色的桂花,香氣撲鼻而來,沁人心脾;一盆盆菊花色彩各異,艷麗多姿;冬天的臘梅花迎風傲雪,清香誘人。病人常說:「到了這個環境,病就好了三分!」
高爾基說過,世界上最快而又最慢;最長而又最短;最平凡而又最珍貴;最容易被忽視而又最令人後悔的就是時間。確實如此,時間,我曾經度日如年,也曾為它悔之晚矣!而當我沐浴著改革開放政策的陽光雨露生活時,時間在飛奔。弟弟、妹妹都成家了,孩子們也長大了。我和林志遠各忙各的事業,他在全國性科技雜誌上發表過論文,並獲得了幾項科技成果獎,當他取得顯著成績時,我會由衷之言以致祝賀。每當他得意洋洋問我:「星兒,你愛不愛我?」我總是用這樣的話來搪塞:「都老夫老妻的了,還談什麼愛不愛的,不覺得難為情?」捫心自問:我對他只有包容和友情,沒有愛情。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我無論如何都調動不出像對待李旭斌那樣的情感。他是否真正愛我?只有他心裡有數,起碼是並不深切。有一次,我借用了公家買給他用的自行車出去辦事,被一輛三輪車撞倒了。當他看到我一拐一瘸地推著車子回來時,開口便問:「車子搞壞沒有?」根本不關心我的痛癢,好像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根本抵不上一輛自行車。這比用「我和你母親同時掉進河裡,你先救我,還是先救母親?」這種無聊的測試題靈驗多了。我把答案記在心裡,也不生他的氣,何必拿別人做的錯事來懲罰自己呢?我從不在外人面前說他的不是。因為當眾數落自己丈夫的女人,是世上最愚蠢、最無能的女人。我也從不提及他的錯事。我認為那種抓住對方的小辮子、經常提提背景、把對方捏在手裡的做法是消極的,只會使婚姻進入冷戰狀態,二人一齊走進死胡同。我想,既然要想維持這個家,就得寬宏大量;既然原諒他的過錯,就得翻過那一頁,看眼前的這一頁。否則,苦澀的味道將瀰漫在各個角落,豈不是自尋煩惱嗎?不利於家庭和睦,也不利於身體健康,還不利於子女的成長,更不利於專心致志搞好工作。婚姻需要忍耐,持之以恆的忍耐。他忍耐我心中有李旭斌,我當然要忍耐他。他的初戀情人名字裡有個菊字,每年秋天,他都會買一盆菊花回來,我也會心照不宣欣賞它、養護它。在所有人眼裡,我們是一個和睦、幸福的家庭,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有時我想:一個沒有愛情的家庭能經營到如此地步,實屬少見。畢竟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沒有愛情,總存在親情吧!孩子是感情的紐帶,為了孩子,我們珍惜這份感情,求大同存小異,致力於維護這個家庭。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古人說家和萬事興是很有哲理的。因為家是一家人的歸宿、是相依為命的小集體;又是孩子們成長的搖籃、幸福的樂園;家意味著一種責任,不僅僅是夫妻二人,還有雙方父母和需要共同扶養的子女。家對社會而言,是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就像人體的一個細胞。它必須是健康的,如果有一個或多個細胞壞死,就會影響人的生命。所以,如果很多家庭都處於打打鬧鬧、風雨飄搖、甚至於是破碎支離的狀態,就沒有整個社會的安邦治國、欣欣向榮、民富國強。處理家庭矛盾,必須堅持各自多作自我批評的原則。在自身多找找毛病,不要遇事就指責別人,好像自己是真理的化身。要多作換位思考,要寬容大度。不要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千萬別為一些小事糾纏不清,擺出個不弄清水落石出決不罷休的架式。這樣經常爭吵,會傷透雙方感情,如此日積月累,導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婚姻危機。家庭戰爭的火焰還得自己來撲滅。這又何必呢!還是多回憶回憶熱戀的甜蜜、溫馨而浪漫的往事,再看看進入甜美夢鄉的孩子。也許,你就不會一意孤行了。
我在醫院勤奮工作、任勞任怨。與同事相處以和為貴,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一切服從於工作需要,把方便之門留給他人,困難自己設法克服。在連續三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後,我再次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就在組織上嚴格考察我時,平靜的生活中又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醫院高幹病房裡住著一個離休老幹部范和平,大家都稱他為老革命,是晚期癌症病人。四年前因患肺癌,做過肺葉切除手術;兩年前因腦部有病灶,又做了一次手術;兩個月前,發現腦部有多個轉移病灶,上海某醫院已經不接受家屬手術治療的要求,建議回當地醫院保守療法。來到本院後,領導特別重視,有主任親自查房、開醫囑。這位老幹部原來是地區的副專員,他的兩個兒子如今都在市府的某部門擔任領導工作,兒女們也非常孝敬老人,要求醫院不惜代價挽救父親的生命。前來探望病人的親朋好友、還有些老人根本不認識的人,紛至沓來、絡繹不絕,前客讓後客,來來往往,病房簡直成了接待處。告別時都會留下一個厚厚的紅包,很多都是用信封裝著,裡面的數量可能要以萬字為計算單位。各種滋補品每天都收到一大堆,晚上有駕駛員往家運送。這真應驗了古人的一句話,三十年前是看父敬子,三十年後是看子敬父。主任開醫囑,用的全是些高檔藥品,儘管如此,對於一個廣泛轉移的晚期癌症病人,實在難以妙手回春,病情日漸惡化,病人痛苦難忍,麻醉藥品已經使用上了。就在這種狀況時,不知為什麼,主任把病床移交給我管理,雖然感覺有點奇怪,然而,服從工作需要是天經地義的事。接管這個病人後,對治療有些想法,不過,我仍然尊重主任的醫囑,沒有作任何改動。
有一天查病房時,老人斷斷續續對我說:「想到那些犧牲的戰友,我非常滿足了,自己的病心裡有數,該見馬克思的時候了!」我靜靜地傾聽他的訴說,「我這個病,再好的藥也無用,不要浪費國家的錢財了!」他喘息未定,又說:「醫生,幫個忙好嗎?」我忙說:「老領導,什麼事你就說吧,我會盡最大努力為你辦好所托付的事。」他接著說:「我不想失去尊嚴,給我實施『安樂死』吧!我負法律責任,我可以簽字,可以立遺囑。就讓我平平靜靜的去馬克思那裡報到吧!」我驚呆了,原來是要我幫他無痛苦死亡。這是一個長期爭論的倫理學、法學、社會學與人類學的特大問題。我真不該斗膽誇海口,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為好。他的兒女們聽後,也非常驚訝。你一言,他一句的說:「爸爸,你會好起來的,大家都盼望著你早日康復呢!」「爸爸,你前兩次都挺過來了,這次也會沒事的。」「爸爸,你別胡思亂想,不可以的,我們都不會同意的。」他熬過一陣劇痛後,說:「我不是沒有毅力的人,近期內和你們永別已成定局。我不堪忍受這極度痛苦,還有即將用藥物和高科技手段延續的生命,這種沒有意識、任人擺佈的假生命,有損於我的尊嚴,我不想要。我要履行選擇自己生命的權利。這事就這樣定了。快拿筆和紙來!」這種權威性的發話,見幾個子女都沒有動靜,在相互遞眼色。他生氣了,說:「你們誰有孝心就給我去拿來。」停頓片刻,見大家仍然不動,他嚴肅地說:「老大,我命令你!」大兒子無奈地從皮包裡拿出紙筆,老人用顫抖的手寫上:我決心「安樂死」。與法律無關。范和平親筆。並把寫好的紙交給我。說:「你去辦吧!你答應幫我的。」我覺得自己接在手裡的是千斤重擔,實在挑不起。而我又無話可說,便心事重重回到辦公室。
護士長正在核對醫囑,見我走近她,便說:「高幹病房的老爺子,每天的醫藥費高達二千多元。」我驚訝地說:「這麼高?主任知道嗎?」她說:「怎麼不知道?我向他匯報過,你猜他怎麼說?」我問:「他怎麼說?」她把雙臂往後一背,學著主任的腔調說:「你這不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嗎?這種病人用再多的錢都不愁結不到賬,該檢查的一項都不要遺漏,家屬的要求盡最大努力滿足。你得跟上形勢,有點經濟頭腦!」還用手指著腦袋轉了幾圈。我笑了笑,說:「別逗了,醫生的道德責任是救死扶傷。而醫生經常會處於十分尷尬和萬分無奈的境地。你先看看我手裡這張東西吧!」「什麼寶貝?」隨著這聲音,在場的醫生、護士都來湊熱鬧。一個個傳閱以後,都驚歎道:「到底是老革命!」「徹底的唯物主義者!」「視死如歸的大無畏精神!」「這可是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我說:「是呀!當初老人要我幫他一個忙,我滿口答應了,做夢也想不到是這麼難辦的一件事。其實,老革命的想法和做法都是對的,有超前意識。『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一個身患絕症,瀕臨死亡的病人,即使是華佗和李時珍同時返回人世來進行會診,也無法挽救他的生命。他自己也說,該去見馬克思的時候了。」護士長低聲說:「可別這麼說,這可是他們家的搖錢樹!你沒有看出來?」此時,他的女兒前來找我,說:「張醫生,不允許你給我父親搞什麼『安樂死』,他是疼糊塗了才胡言亂語的,他革命一輩子,風風光光了一輩子,怎麼可以這麼個死法呢!他活著一天就是我們全家人的幸福。」我勸慰她說;「你放心,『安樂死』是一個涉及到法律責任的嚴肅問題,我們不會輕易地單憑病人一向情願就採取某些措施的。其實,『安樂死』的意思是幸福的死亡。在荷蘭、比利時等國家都已經積極立法。而在我國,幾千年的文明史,造就了人們根深蒂固的倫理道德思想,所以爭論比較大,尚未立法。依我看,當病人身患不治之症已臨近死亡,又極度痛苦、不堪忍受的情況下,提前結束生命,讓他無痛苦死亡,有什麼不好?」護士長說:「人到死時都想活,俗話說,寧在土上挨,別往土裡埋。」我說:「我的想法不同,活著,生活要有質量。與其痛苦不堪地等死,特別是那種用藥物和高科技維持的虛假生命,真是把錢往水中丟,浪費人力、物力資源,不如選擇提前無痛苦的死亡。我要快走到人生終點站時,就立下遺囑:一捐獻角膜;二選擇『安樂死』。」有幾個人異口同聲:「呀?」覺得不可思議,護士長說:「還早著呢!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大家都做個鬼臉,便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老革命的精神狀態日漸衰弱。有一天查病房時,他突然問我:「你什麼時候幫我去見馬克思?」我說:「老領導,對不起,這個忙我幫不上。」他詫異地問:「我這幾天白等了?我都簽字了,你怕什麼?」我說:「老領導,你是個真正的唯物主義者,我們非常敬重你。我們醫生一貫是以救死扶傷為道德責任,保衛人類生命是我們神聖的權利。你要我幫的這個忙,對醫生來說,不應當成為解除你痛苦的正常辦法。你提出的『安樂死』,在中國還沒有立法。」他說:「我願意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我被老革命的精神所感動,耐心地說:「老領導,儘管『安樂死』是社會文明、進步的一種表現;有利於從精神上和肉體上解除病人的痛苦;也可以減輕很多人為的負擔。因為它涉及到法律、倫理道德、社會與人類學等方方面面,所以,要共同努力。而在我們周圍,除我之外,恐怕沒有第二個人敢陪同你吃這只螃蟹!」他有氣無力地說:「看來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生了這種惡病,還不如個死刑犯,一顆花生米,毫無痛苦地走了。」聽此言我的眼球濕潤了,再也說不出話來。一個馳騁疆場、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英雄好漢,竟會說出這種話,可想而知,病魔對他的折磨有多麼殘虐!
老革命的呻吟時刻牽動著我的心,我把所發生的情況向主任作了匯報。他說:「『安樂死』在一些發達國家已經有法可依,在我們國家裡,仍處於『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狀態,它就像是橫在病人前頭的一把雙面刃,用得好,就可以真正解除病人的痛苦;用得不好就可能成為剝奪病人選擇生命權利的借口,被不法不義之徒濫用。我們千萬別冒這種風險,特別是這位老革命,冒犯不得!」我會心地說:「我知道。老革命很有毅力,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有多麼的痛苦,我想把麻醉藥品的劑量加大一些,杜淪丁改為一日兩次。提高他的生活質量,不忍心讓他活的太痛苦。」主任說:「兩次也未必收到預想的效果,乾脆把醫囑改為必要時。」我說:「好吧!」從此就按照這個醫囑執行,老革命的痛苦感受自然緩解一些。漸漸麻醉品成癮了,使用次數也增加了,各個系統器官的功能都趨於衰竭。於五月三十一日清晨,八十三歲的范和平,安祥地告別了人世間,去向馬克思報到了。
我們正在開晨會時,突然,范和平的女兒氣勢洶洶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領,說:「是你對我父親搞的什麼『安樂死』,讓他活不到下一個月,你這是謀殺!我要控告你!」我一面掙扎,一面說:「沒有,我沒有!」在場的人都過來勸說,「你冷靜點!」「有話好好說!」「你先把手鬆開。」此時她的兩個弟弟、弟媳也進來拉開她,大弟媳說:「姐姐!不要這麼激動,有話慢慢講。」她暴跳如雷,哭喊道:「爹!你聽到了吧?還叫我不激動,古話一點不錯,女兒哭爹娘是驚天動地;兒子是真心實意;媳婦是假仁假義;女婿是騾子放屁。爹!只有我傷心至極,我的好爹爹,你不該走得這麼匆忙,我輕饒不了他們。」「姐姐,你在這裡鬧什麼鬧?影響多不好!趕快回家,有什麼話也要等老人安葬後再說。」范老的大兒子把他們推走後,又對主任說:「對不起,母親走後,老爺子一直有她照顧的,一下走了,我姐姐情緒有點失控。」主任說:「可以理解,沒關係,你節哀順變吧!」又對大家說:「正常工作,快查病房,千萬別出差錯。」「是!」年輕的馮醫生又跟一句毛主席詩詞:「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大家各就各位,步入正軌。整整一天,都避而不談這件事,我也坦然自若,子虛烏有的事,不值得為它損失腦細胞。可是,她這麼一鬧,病房裡的病人和家屬都議論紛紛,是非曲直難分,就當條新聞傳給親戚、朋友。消息不脛而走、不翼而飛,影響在默默地擴大化。
過了幾天,有位記者來到院長辦公室,直言不諱地問:「社會上有些傳聞,說原副專員范和平的死,是你們醫院對他實施了『安樂死』?」尹院長也直截了當地說:「沒有這種事。他生前是提出請求,並立下字據,被我們拒絕了。」「既然如此,他女兒為什麼要大哭大鬧?並揚言要控告你們的醫生。」對於記者的追問,尹院長胸有成竹,說:「因為失去父親後過分悲傷,而產生一些過激的言行,這些,我們醫護人員都能諒解。」記者說:「院長,你這是息事寧人的做法,也許,只是你一相情願吧!」「人民內部矛盾,就應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這樣做有什麼不妥嗎?」聽了院長不卑不亢的回答,記者說:「院長,我善意提醒你,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說完便告辭了。院長把剛剛發生的事都埋藏在心裡,他到了病房只問我一件事:「張醫生,范和平寫給你的那張紙還在嗎?」我說:「在,我鎖在辦公室桌抽屜裡呢!」「你交給我吧。」「好。」我遞交他後,他看了一眼便走了。此事免不了引起議論,陳醫生說:「院長要這個東西幹什麼?難道還真要打官司?」我說:「不會吧,本應交給領導存檔,是我忘記了。」馮醫生說:「在國外醫生是最吃得開的職業,在中國,做個醫生越來越窩囊,工資低,還要受氣。那女的氣沖牛斗的樣子,我都被嚇傻了。」不知是誰,接著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仗勢欺人!」護士長說:「大樹下面好乘涼,大樹倒了,子女悲痛萬分是自然的,何況是一棵搖錢樹呢!說句氣話也別放心上,我見多啦!事情過去了,也就風平浪靜了。」小周說:「還是護士長見多識廣,大人有大量。」護士長又說:「要真到了那天,我們也不必害怕,俗話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說:「我們確實沒有過錯,就是上法庭,也得調查吧?文化大革命時期有句話,造謠一千遍便成為真理。現在的法制建設逐步完善,依法辦案、公正執法。他們那些當領導的,比我們懂得更多。就放心吧!」馮醫生說:「這麼長時間過去了,他們也想通了,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了吧!」小周說:「但願吧!」我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可是,第二天晨報竟有這樣一條新聞,命題為:「我市出現首例『安樂死』糾紛案」。大家正在憤憤不平地議論時,兩位法官來到醫院,對院長說:「你院的醫生張晶星,是范和平『安樂死』殺人案嫌疑人,叫她跟我們到法院去協助調查。」尹院長說:「這件事我們已經向衛生局作了匯報,情況根本不是你們所說的那樣。」其中一位法官說:「現在是司法獨立辦案,不受任何行政部門的干擾,有什麼話讓他到法庭上去說吧!她人在何處?」院長看沒有挽回的餘地,慢慢騰騰地說:「她正在病房上班呢!」法官們二話沒有說,直奔病房,辦公室所有人見到法官,都意識到事情不妙。只聽到對方問:「誰是張晶星?」我站起來說:「是我。」「跟我們走一趟吧。」我鎮定自若地說:「可以。」我正向前走時,沒有想到護士長一把拉住我,高聲說:「為什麼要跟他們走?毛主席說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他們憑什麼抓人?」我感激萬分,熱淚盈眶,克制住內心深處的情感。說:「護士長放心,我是去協助調查,不會有事的。」尹院長也說:「同志們放心吧!張醫生是去協助調查,沒有戴手銬,就說明問題了,對吧?」又對我說:「張醫生,你一定要端正態度,認真配合法院的工作,實事求是講清楚問題,我們盼望你早日回來上班。」我點頭說:「我會按照你的要求去做的,院長不必擔憂!請你告訴我家屬,就說我出差去了。」說完便跟著法官走出辦公室,很多病人和家屬都用奇異的目光看著我,我只得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委屈攪亂了我的心,如果前面突然裂開一條地溝,我真能鑽進去。沒有辦法,眾目睽睽之下,我上了法院的公務車。在車上,我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滾滾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