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潛流 第1卷 第十一章 暗礁(上)
    新院長到任了,叫於國寶,也是從部隊回來的,家在縣城,有點殘疾,走路時左腿有點僵硬,沒有從醫經歷,是個行政幹部。李淑芳喜歡打聽,我關心的是自己婚期即將臨近,盼望著李旭斌能早日回來。老實說,每天撕日曆時,總是偷偷翻開那張白紙紅字的五月一日,好像上面印著他甜津津的笑容。午餐後抓緊時間把最後一個字繡好,我一往情深地繡花,暗暗尋思:不是說好批准了就回來,已經進入倒計時了,為什麼只收到綿綿情意的書信,不見人歸來?多麼渴望和他在一起,肯定是工作太忙,無法脫身,他這個人就是實在,工作始終是第一位,這也是他的可愛之處。萬一他不能回來,我就去唄!對,晚上就給他寫信,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一切從工作出發。內心一激動,手上的刺繡動作越來越快,一不小心竟戳破了手指,滲出一顆鮮紅的血珠。我趕緊用消毒棉球壓緊,自言自語:「我倆準會生一個小調皮鬼。」咚咚咚!三下敲門聲,是吳秀娟通知我有病人來了,我快速藏好手裡的活,立即出去看病人。

    晚上,李淑芳和吳秀娟都睡覺了,我到病房去巡視過兩個留院觀察的病人後,才安心地坐到門診室的辦公桌前給李旭斌寫信。

    親愛的斌:

    你怎麼還不回來?我真是望眼欲穿。或許,接到此信時,正是你準備出發之日。也許我我寫此信是多此一舉,但願如此吧!回來時無需再買什麼東西,免得旅途勞累,該準備的我都已準備妥當,爹媽還請了木匠師傅給我們打了一張新床,他們說,一定要有新床才吉利。總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等你這個新郎倌回來了。今天,我突然想到了你遲遲不歸的原因:恐怕是工作實在太忙,暫且不能離開。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去部隊吧!既不影響你的工作,我還可以做些擁軍工作,幫你的戰友洗洗曬曬、縫縫補補。我這裡請假不成問題,因為我平時難得回家,根本談不上休假,也從不計較別人的假期長短。所以,在我處理終身大事的時候,領導和同志都會關照我的。你不必為我想的太多,為了你,我什麼都不怕,更不怕你那些好開玩笑的戰友整我們,我會落落大方地說:解放軍同志都是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低級趣味的人,我為大家唱首歌吧!無論是《紅梅贊》還是《洪湖水浪打浪》,我都會唱。我要用歌聲來表達我對人民軍隊的崇敬,對黨、對祖國的熱愛。我自信:我的歌聲一定會征服他們,有人會喊:再來一個好不好?這樣,我們的婚禮就會在歌聲中愉快的度過。豈非更有意義?斌!我想你,恨不能像孫悟空那樣,騰雲駕霧飛到你面前。是你來還是我去,大主意由你來定,我絕對服從。我盼回音,更盼夫君歸!

    你的星 於四月二十日深夜。

    信發出去五天了,既不見人歸又收不到回信,清晨,我對著日曆發呆。心直口快的李淑芳說:「你那位老兄,吃了多少定心丸?只有五天時間了,人還不到家?」吳秀娟也故意逗笑:「急什麼?是他的人又跑不掉!他遲些回來也好,那樣在一起的日子一天也不浪費!」李淑芳故作驚訝:「喔!原來如此!我這個本家兄弟真會『精打細算』啊!」我央求道:「兩位姐姐,不要拿我尋開心好不好?我都煩死了!」李淑芳板起臉說:「不許你說不吉利的話,只能說『等急了』,懂嗎?等會兒我到郵局去看看,說不定今天來信,明天人歸,要是人回來了麼,就……」她得意地唱起來:「鳥成對,喜成雙,半間草屋做新房,半間草屋做新房。」最後一句竟手舞足蹈地跳起舞來,吳秀娟提醒說:「當心自己肚皮裡的小寶貝!」「不礙事的!」李淑芳無所謂得很,我思考著說:「如果來信了,準是叫我去,你們說,能批我多少假期?」李淑芳說:「我去年是休了半個月,那是在沈院長手上的事,現在這個新院長,猜不透!」她搖搖頭,重複一句:「真的猜不透!」正說著話,有個十來歲的女孩急急忙忙跑來說:「我爹肚子又疼了,叫我請一個女醫生去給他打旱針(針灸),上次她一打就好了!」我毫不遲疑,背起出診箱就跟隨她走出醫院。

    我出診總會順帶多看幾個病人,回到醫院已是正午,腹中肌腸漉漉,便趕緊到藥房交賬,吳秀娟悄悄地說:「你那位的信來啦!」我喜笑顏開,說:「真的?」她隨手從抽屜裡拿出信,我滿心喜悅地接過來,迫不及待地用剪刀剪開信封,走到後面,坐在吳秀娟的床上就看:

    親愛的星:

    你寄來的兩封信我都收到了,知道你在殷切地期盼我回去,你此刻的心態我完全理解,從心底感激你的真情實意,由於工作難以脫身,而且,今天下午又要出差,因此,你來部隊的方案也不可能實現,看來我們的婚期只有延遲了,這是工作的需要。一個黨員,個人利益必須無條件地服從革命利益,這個道理你是懂的,我相信你也會這樣去做的。

    星!今天想請你幫助我瞭解一個情況,你不要多疑,我對你講過:我經常出差去瞭解一些同志的情況,組織上也會派其它人來瞭解我的情況,這是正常的組織審查。現在有了你,我就增加了一些社會關係,組織上必然要進行進一步的調查,我們也有責任和義務協助組織。我只知道你父親是個教師,是中心小學校的校長,而對於他在舊社會的一段歷史,則一無所知,希望你回去找他談談,把情況弄清楚後,我就可以向領導匯報。歷史已經成為過去,關鍵是我們對黨、對人民要忠誠老實。早一天查清楚,我們就可以早一天在一起,你懂嗎?……

    我恍然大悟,滿懷熱望的心,一下掉進了冰窖,血液好像都凝固了,只覺得天旋地轉、渾身發涼,手和雙腿不停地顫抖,我閉上雙眼,暗暗命令自己:鎮靜!鎮靜!可是,克制不住的抖動不但沒有停止,反而頻率不斷增加,以至於小床和蚊帳都在晃動,我想回到自己宿舍,伏在被子上慟哭一番。可是,掙扎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我想起了亞里士多德的名言:「人生頗富機會和變化,人最得意的時候,有最大的不幸光臨。」可是,平白無故我哪能有先見之明?

    李淑芳手捧三個飯盒回來,對正在藥房忙碌的吳秀娟說:「我幫你們把飯買好了,小張還沒有回來?」吳秀娟回答說:「回來啦!正在後面看信呢。」「怪不得肚子不餓!」李淑芳說著便到了房間,見我坐在床沿呆如泥塑木雕,信紙滑落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見此情景,她已有不祥的預感,急忙問:「發生什麼事啦?」又高喊:「老吳快來!」她倆見我臉色蒼白,下頜抖得牙齒格格作響,兩眼半睜半閉,淚如雨下。吳秀娟說:「怎麼啦?小張!你開口說話呀!」我只是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李淑芳毫不猶豫地從地上拾起信,把吳秀娟拉過去一齊看。我再三克制住自己,緊咬下唇,雙手掩面。然而,淚水不停地從指縫流過手背,滾進了衣袖裡。她們看完信,吳秀娟寬慰我說:「你冷靜點,不就是要調查嗎?查清楚就好了,快不要這樣,等會兒向院長請個假,回去和你父親好好交談交談。」李淑芳也安慰道:「不要哭了,沒啥了不起的大事,你爹爹要在舊社會做了什麼壞事,會提拔他當校長?真是的!今天是星期六,你爹爹肯定回家,當面問問清楚,不就萬事大吉了嗎?」我這顆少女的心,在幾分鐘前還是無限幸福、浮想聯翩,現在則成了一顆被撕碎了的、荒涼的心。不過,我從她倆的話中又得到了慰藉,好像看到了失望中的希望,我點頭示意。

    在她倆的勸說下,我強忍淚水,陪同吳秀娟一起吃飯。可是,劃進嘴裡的飯粒,像一個一個帶刺的毛栗球,實在嚥不下去。回到自己房裡,又拿起那張滿載不幸的信看了再看,反覆思考,覺察到問題不是她們講的那麼簡單。也許,領導的結論就是不批准我和他結婚,而李旭斌正在努力爭取,實際上這個消息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忍心告訴我,而現在已經到了不得不講的時刻,才轉彎抹角地寫下這封信,讓我思想有個準備來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仔細思量:他近兩封信都比較簡短,結尾時總寫上工作忙,時間緊,下次再談。我怎麼一點沒有意識到?怎麼這麼糊塗?難怪人們都說:戀愛中的人智商最低。我真笨!可是,好端端的,怎麼會碰到這種倒霉的事呢?這將意味著什麼?我該怎麼辦?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遭到了撕裂,真是痛徹心扉!我伏在被子上啜泣,不停地抽泣,幾乎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吳秀娟代我去請假,於院長還是通情達理的,很爽快地就同意了。還特地來囑咐我:「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了,這個事情你要正確對待,組織審查是正常的,也是很嚴格的,你現在唯一的態度是把情況搞清楚以後,向領導匯報,決不能隱瞞事實。你也要作好兩種思想準備,我們當然希望能皆大歡喜,如果事情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你應該要經受住考驗,千萬不能影響工作。」「謝謝領導的關心。謝謝!」我的回答帶著強忍不住的哭音,他講得很對。但是,我在想:如果是沈院長,他肯定不會在這個時間,用這種口吻對我講這些話。他會以自己獨特的見解、行之有效的辦法,幫助我化險為夷的。

    懷著深沉的疑慮和僥倖取勝的心理,我於當天臨晚回到了家,母親見我回家喜出望外,滔滔不絕地說:「我說呀!都什麼時候了?兩個人,一個也不回來,我和你爹都不知怎麼才好,你回來就好了,看看還有哪些我們沒有想到的事,可以繼續準備。」「媽!不必麻煩了。」母親轉過頭,驚愕地看著我,見女兒臉色灰暗,掛滿愁容,下嘴唇有血跡殘留,看出是自己咬的。她是個知識女性,心裡很快就明白女兒剛剛經受了一場精神上的大風暴,是什麼事呢?眼前無非是涉及到婚姻大事。她很敏感地想到李旭斌為什麼至今還不回來?便脫口而出:「怎麼?他變心啦?」「不是的,你不要冤枉他好不好?」一聽我在為他辯護,說明剛才是自己猜測錯誤,突然,腦海裡又為女婿的安危擔心起來:「又沒有打仗,總不會出什麼事故吧?」「不是!什麼都不是。」我說完便雙手摀住臉往房間裡去,看到了房裡已經換上了油漆得紅光閃亮的新床,更是觸景生情,心如刀割。

    母親見我痛不欲生的樣子,感到莫名其妙。一個可怕的念頭閃現而來,千萬不能讓她尋短見!便急忙追到裡屋,見我伏在被子上慟哭不止,她心亂如麻,手足無措,問道:「星兒!怎麼啦?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天!你快講呀!」止不住的抽泣使我無法開口講話,母親的話音也帶著哭腔,勸慰我說:「星兒!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小小年齡就站在小凳子上幫助我洗鍋碗、下田采棉花、摘豇豆。拔秧的水平還超過了我,媽媽病了,你守在床頭,餵藥送水。長大後,照顧弟弟妹妹更是關懷備至,記得糧食緊張時期,每當星期六,你總是餓著肚子,把一碗中午飯帶回來給弟弟吃,小嬸嬸說這個姐姐應該叫好姐姐,後來,你弟弟就一直叫你好姐姐。星兒!你是媽的希望,是媽的依靠,碰到什麼事情要往好處想,千萬不要鑽牛角尖。媽不能沒有你,知道嗎?只要天不塌下來,就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倒我們的。」母親癡癡地勸說著,一遍又一遍,天色暗了也未覺察到,更忘記了燒晚飯,她唯恐離開後,就將會永遠失去我似的。

    母親傷心地陪著我落淚,我心煩意亂,無言以對。「天都黑了,怎麼還不上燈?」是父親回來了,母親好像有了堅強後盾,忙對我說:「你爹回來了,有什麼事就對他說吧!我去燒晚飯。」隨即點起煤油燈向外走,父親問:「聽說星兒回來了,人呢?」母親低聲說:「在房裡呢!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到家就哭,從來沒有這樣傷心過,問她又不說話,真急死人了。」父親沒有答話,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也許,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麼。

    這時,妹妹皓月帶著弟弟朝陽回來了,一進門就叫喊:「好姐姐!好姐姐!」母親慌忙哄騙兒子:「不要吵!好姐姐今天病了。」「好姐姐是醫生,不生病。」天真的朝陽邊結結巴巴說,邊往房裡跑,又說:「好姐姐,你不生病。」「嗯,姐姐走到半路上,肚子有點疼,不要緊,歇歇就好了,勾花提包裡面有糖,自己拿出來吃吧。」「姐姐在灶窩裡燒火,我分她一個。」在外屋又對父親說:「阿爹!好姐姐肚肚疼,好姐姐不哭。」我擦乾了淚水,也跟著弟弟走到堂屋,叫了聲:「爸爸!你回來了?」父親點點頭,說:「剛剛到家。」

    父親的內心忐忑不安,他無法設想女兒竟在即將辦喜事做新娘的時刻,突然像是大難臨頭,使她傷心到如此地步,肯定與婚事有關。但是,究竟發生了什麼?女兒不講他也不大好問。此時此刻,他不想擾亂女兒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態,更不願去觸動她的痛處,這決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事,還是吃好晚飯以後再說吧!在他看來:女兒雖然生在舊社會,卻是在**思想的哺育下長大的,是祖國的花朵,真好像一張白紙,能畫最新最美的畫,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在黨的培養下,她正在茁壯成長,書寫自己的紅色歷史。無可非議,她的思想境界和階級覺悟只會比自己更高。因為她的一些舉措都無可挑剔,不用操心,對於女兒的進步,他沾沾自喜,引以為榮。對待女兒的婚姻問題,更是由她自己作主,他相信女兒一定會帶回個乘龍快婿,雖然沒有見過面,也是百分之百的滿意。近來,總是在百忙之中擠出時間為女兒籌備婚禮而奔波,今天背包裡還裝滿托人從外地買來的辦喜酒用的木耳、干貝、蝦米等貨物。

    我看出父親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覺察到的愁雲,不知道母親對他講了些什麼?事到如今,我只能直奔主題,把問題弄清楚,我說:「爸爸,我曉得你是個教學非常認真的好老師,可是,部隊政治審查很嚴格。還要瞭解你的歷史情況,特別是在舊社會做過什麼事情,你從來就沒有講過,我一無所知。你得實事求是告訴我,不能有半句謊話。這樣,我可以轉告他,他才能如實向領導匯報。」父親終於知道了問題的癥結,他的痛苦表情真的很難用筆墨加以形容:他哭喪著臉,不停地搖頭,又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在屋裡走來走去,。全家人都看著他,不敢出聲,可想而知,他確實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他是多麼不想去揭開這塊傷疤,現在,是作為女兒的我,逼著他把自己封死多年的包袱又拎出來,並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我很內疚,也很無奈,又苦於找不到什麼恰如其分的語言好說,只是傻傻地等待。父親的內心像是經歷了一陣狂風暴雨後,洶湧的波濤後慢慢趨於平靜。他深深歎了一口大氣,低聲說:「我在漢口時,參加過國民黨,在政府裡當過小職員。這事早在一九五零年『肅反』運動中就交代清楚了,教育局有檔案可查。屬於一般政治歷史問題。我一個逃亡青年,是為了混飯吃才誤入歧途的,不是說交代徹底就好了嗎?怎麼還要往下一代的檔案裡裝呢?唉!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父親的懺悔,沉重拍擊我的心房,把我的僥倖心理掃除的一乾二淨,就在他還沒有開口之前,我希望他能說:「星兒!你放心!我一個教書匠,雖然是舊社會過來之人,歷來是師道尊嚴,能有什麼問題?」而眼下,幻想的夢被撕破了,激動的心被碾碎了。

    一切全明白了,實際上部隊就是不批准李旭斌和我結婚,是他不忍心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我而已,難怪呀難怪!一個黨員、革命軍人,怎麼能來做一個國民黨黨員的女婿呢?不能,絕對不能。我平日裡常帶笑靨般溫存的臉上,出現了近乎憤怒的表情,像是在質問父親:「你知道嗎?你坑害了自己的兒女們,你毀滅了我這一生的幸福和前途,難道不覺得有罪嗎?我為什麼會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會有這樣一個父親?我見他喪魂落魄站在那邊顫抖,不知不覺又產生一股憐憫之情,事到如今,怨他又有何用?可是,究竟該怨恨誰呢?難道是我自己造成的嗎?我又有何罪?我涕淚滂沱、悲痛欲絕。父親又長歎一聲,念叨著:「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我該死!」踉踉蹌蹌走向他的房間。堂屋裡母親落淚,妹妹哭泣,不懂事的弟弟也撲倒在媽媽懷裡哇哇直哭,來串門的鄉親們聽到屋內氣氛不對頭,都沒敢進屋就回去了。一個洋溢著歡樂,迎接喜慶的家庭,頃刻間被悲愁和淒慘所籠罩。

    夜晚,父親坐在我床前與女兒曲膝談心,使我瞭解到很多父親不為人知的辛酸事。父親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星兒!你一定在怨恨我,可你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爹我七歲時就給地主家放牛了,由於我做事勤快,又肯動腦筋,倒是從未挨過打罵。天濛濛亮就要出去放牛,等牛吃飽了扣到牛圈後,自己才有早飯吃。吃過飯趕快去割草,我在外割草時,總是把籃子裝得滿滿的,長草就從籃框往上裝,一直塞到籃把上,實在提不動就把竹籃子睡在田埂上滾。有一次,被我大伯伯看到了,他不僅幫我把草籃子提回來,而後還對我父親說,『小敖頭很聰敏,不要給他去放牛了,給他上洋學堂吧,說不定我們這一房就靠他光宗耀祖呢!』從此,我比哥哥、弟弟都幸運,有了讀書識字的機會,還到縣城上了中學。我牢記『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古訓,學習很刻苦,成績也名列榜首。就在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專讀聖賢書的歲月裡,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了對我國的侵略戰爭。你爺爺奶奶聽說日本鬼子見到洋學生就殺,驚恐萬狀,把家裡能賣的東西都賣掉,湊了一些錢,當夜就趕到縣城,打發我逃難去。臨行還再三叮囑我,『要向西邊跑,越遠越好。』可憐我才十六、七歲,從未出過遠門,糊里糊塗跟隨著逃亡的人群,人家走我也走,人家歇我也歇。幾次遭飛機轟炸,都是死裡逃生。歷經多次磨難後,逃到了漢口。此刻,已經是身無分文,原定入川的計劃不可能實現了,繼續上學的理想也就此破滅。我面對滾滾東流的長江水,號啕大哭,那實在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曉!」聽到這裡,我忍不住流下了同情的淚水,父親的表情十分痛苦,他繼續說出了後來的情況。

    為了活命,他在長江兩岸當過縴夫,在碼頭上成了一個挑夫,而心中仍念念不忘看書識字,凡是掉落在地上的有字的紙片,他都要盡可能地拾起來看看。有一次,為客人挑著重重的行李上岸,雖然步履艱難,可是,當他發現不遠處有張報紙被人踩踏時,很是心疼,便繞過去拾起來塞進口袋,不料這一舉動被顧主看在眼裡,到了車站後,他問:「小傢伙!你識字?」「嗯!」他又問:「哪你為什麼做這個行當?」父親回答說:「我是逃亡學生,舉目無親,還能怎樣?」那個人感興趣地問:「聽口音好像是江蘇人士?」父親說:「我是江蘇金沙縣的人。」那個人高興地說:「老鄉啊!我也是江蘇人,南京的。」在離鄉背井的日子裡,同省的人都是老鄉,真是老鄉遇老鄉,兩眼淚汪汪,他又問:「小老鄉!讀書讀到什麼程度?」父親膽怯地說:「剛上初三,就……」他直爽地說:「可以呀!跟我走吧!不要幹這個苦差使了,跟我教書去!」父親又驚又喜,問:「教書?我行嗎?」他說:「行!看你個聰明樣,做什麼都能幹。」父親腦筋一轉,認為這是千載難逢的大好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便當機立斷,很有禮貌地說:「伯伯,我聽你的,我跟你走。」那人溫和地說:「好!你要不要回住處拿行李?」這一問,引出了父親的傷心事,他哭喪著臉,說:「我哪有固定的住所,今夜碼頭,明晚車站的混唄,爹娘為我準備的行李,早就被飛機炸得飛上了天,我要不把被子頂在頭上,早成孤魂野鬼了,現在掙得的十幾個銅板,都在我褲腰暗袋裡呢!」他說:「小機靈鬼,這樣吧,我們先找個旅館住下來,再給你備一套行頭,洗得乾乾淨淨的睡一覺,明天陪我去報到。」真是天上掉餡餅,一個偶然,改變了父親的命運。

    父親穿上新長衫,真像變了個人似的,老鄉上下打量一番後,誇讚說:「五官端正、眉清目秀、英俊瀟灑,一派教書先生的風度。」父親仍然心中無數,又問:「伯伯!你真能帶我去教書?」他胸有成竹地說:「這還有假?我告訴你,學校是我們家出資從南京內遷過來的,已經開始上課了,還缺一個老師,正好你懷才不遇,我是校長,我選中的人才誰敢不用?」父親這才深信不疑,深鞠一躬,連聲說:「謝謝校長!謝謝校長!」校長說:「小機靈鬼!我還不知道你姓甚名誰呢,怎麼向你的同事們介紹?」父親恭敬地說:「校長!我叫張占鰲,弓長張,霸佔的占,鰲頭的鰲。」校長讚賞說:「這個名字取得好!獨佔鰲頭,有志氣!我的名字俗氣得很,叫程萬祥,是工程的程,吉祥的祥。」父親高興地說:「鵬程萬里,吉祥如意,多好的名字!」他憂心忡忡地說:「南京淪陷了,日本鬼子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們現在是亡國奴!四處逃亡,路程萬里,何來的吉祥如意?」父親看著這位憂國憂民的老校長,內心無比崇敬。

    學校在武昌城郊,租用了一個大戶人家的院子,門外的開闊地帶可作操場,供學生活動之用。因此,上課、吃飯、住宿都在這裡,也很方便。已有從南京來的兩對夫妻老師作為先驅,做了大量籌備工作後,開始招生上課了。校長為他們一一介紹,個個都很親熱,漂泊多月的父親就好像找到了家,心中莫大的安慰。

    學校招生的主要對象是內遷人員的子女,也有就近居民的求學兒童。由於來自名城南京,收費又偏低,很快人員就報滿了,總共三個班級,一百多個學生。父親任中、低年級的算術老師和全校的體育老師,他虛心向老教師學習,認真上好每一堂課,辦事勤快、靈活,對人熱情、誠懇,很受師生和家長的喜愛。可是,好景不長,日本飛機扔下的炸彈毀滅了這個校園,學生們死的死,傷的傷,最令人悲痛的是程校長為了掩護學生,自己也遇難了。一個熱衷於教育事業的長者、一個才華橫溢、風趣幽默的知識分子,始終還是未能逃脫日本鬼子的轟炸,轉眼間血肉橫飛、不堪入目。別人都害怕,只有父親緊緊抱住恩人老校長,不肯放手。

    埋葬了校長後,父親又成了流浪兒,他想:看來在漢口仍然性命難保,怪不得爹叫我向西跑,越遠越好,必須繼續西征。可歎身上的錢根本不夠買一張去重慶的船票,他想起家鄉的俗語:爛泥蘿蔔揩一段吃一段。走一步算一步吧!於是,他用所有的錢,買了一張去巴東碼頭的船票。下船後,跟隨一群人,翻山越嶺到了一個小城鎮,憑著從教這幾個月積累的經驗,連吹帶混,好不容易謀求到一個小學教師的職務,加上自己的機靈和勤奮,總算在這個窮山僻壤的小城鎮站穩了腳,終於躲過了敵機轟炸,保住了生命。也是在此地,他贏得了一位女教師的芳心,並且,結婚生下了我和弟弟。

    抗戰勝利後,父親歸心似箭,便帶著全家回故鄉江蘇,誰知在船上我和弟弟都高燒不退,父母焦急萬分,好不容易船到漢口,才能去醫院為我們治病,由於我倆高熱不退,病情很重,只得租房住下,為我倆住院治療,令父母傷心欲絕的是:兩歲的弟弟麻疹合併肺炎,經過治療,仍然沒能挽救他的小生命。那真是貧病交加、人財兩空的日子。沉重的打擊,沒有讓父親一蹶不振,他決定找一份工作先養家餬口。巧就巧在我家租的是四合院裡的一間房,對面住的是個官位不小的國民黨軍官和他的小老婆。有一次,他在共用的堂屋裡洗臉時,一塊很貴重的手錶忘記拿了,是我捧在小手裡,送到他家去的,兩人高興極了,連聲誇我聰明!誇我父母教育好!我還依稀記得這件事。從此,那個小老婆常和母親搭話,對我家的遭遇也很同情,當父親請他幫助找工作時,他很快就答應了,只要父親填一張表格,參加國民黨,就可以幫他在財政廳謀得一份薪水較豐厚的差使。生活所迫,父親接受了。其實,只有一年多時間,由於接到爺爺去世的惡耗,父親匆忙辭職,帶著我和媽媽奔喪回到了家鄉。從此以後,父親便不問政治,在生他養他的村上辦起了學校,重操舊業,教書育人。解放後,父親把那段經歷向人民政府交代的一清二楚,得到了寬大處理,並逐漸的從教師提升為校長,又從完小校長,提升為中心小學校長。

    一年多的時間,只佔人生歲月的幾十分之一,可是,就是這段短暫的醜惡歷史,卻永遠抹煞不了。這種負罪感一直使父親揪心樣疼痛,如今將影響到女兒的終身幸福,怎不叫他悔恨萬端、肝腸寸斷?然而,知道了父親這段經歷後,我卻異常平靜,抹掉同情的眼淚,說:「爸爸,你不必自責,你活得很艱難,在舊社會,誰能未卜先知,看準後面的路是黑是白呢?我不怨你,也不恨你,我恨之入骨的是日本侵略者,不是小鬼子打來,你肯定能上高中、上大學,甚至會成為對中國、乃至對世界作出巨大貢獻的科學家。」父親愧疚地說:「星兒,我知道你是在寬爹的心,對不起,連累你了,當時,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安慰他說:「真的不怨你,我真是這樣想的。爸爸,你回房睡覺吧,如今怨天尤人不能解決問題,既來之則安之,相信你的女兒,我會坦然面對現實的。」「你就放心吧!星兒自有她的道理!我相信那個孩子不會輕易拋棄星兒的,不早了!都睡覺吧!」這是母親的聲音,原來母親一直站在房門外聽我們的談話,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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