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快要結束,學校通知我們上交畢業證上的照片。我和王雲珠利用中飯後的時間,趕到照相館拍照。我特意穿了淡綠色小花圖案的新長袖衫,下著銀灰色長褲,顯得修長又端莊。王雲珠她穿的是紅格子上衣,藍色褲子。她說:「紅格子衣服上照!」我想也有些道理,可我不能和她比,不上照也沒辦法。供銷合作社的布,色彩單調,還要憑票供應。就我這身衣服還已經用完了全家的布票。還好,照相館的師傅給了我一個心理安慰:「放心吧!保證是張美女照。」拍完照後當我轉身向外走時,我遠遠看見一個人,穿著一條黃軍褲,從他的身材看,多麼像我心中的那個他。我快步追出門,可是這人卻消失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應該是他,我不會看錯的。他參軍快四年了,差不多也該回來探親了……
內心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促使我約王雲珠抓緊時間吃晚飯,再去逛街。醫院距離繁華地帶有三百多米遠,太陽還未落山,進城辦事的農民紛紛趕回家。我在想:即使是他,也應該回家了吧!我這樣茫茫然地亂逛,能碰到他嗎?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王雲珠在後面叫起來了:「張晶星!逛街就慢慢逛,你走這麼快幹什麼?」「沒錢看戲,我們到戲院門口去看看劇照,不也是欣賞嗎?」「好,早說呀!」
看劇照的人果然不少,崔龍海的孫悟空劇照最引人注目,據說他是全國的第三隻猴子。人們邊看邊議論,我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沒有發現目標,腦筋一轉,「雲珠,我們到前面十字街頭去看看。」這是縣城商品流通最集中的地點,有銀行、新華書店、布店、雜貨店、副食品商店。幾個農民在食品店前嘰嘰咕咕說:「先買塊餅子墊墊饑,看過戲再回家吃晚飯!」「我來買,同志!桃酥餅多少錢一塊?」營業員回答:「一兩糧票,八分錢一塊。沒有糧票就買高級餅,一元錢一塊。」就在這時,我苦苦尋找的人信步走來,白襯衫,黃軍褲,黑皮鞋。身材更魁梧、也更英俊了。與此同時,他也認出了我,劍眉下大大的眼睛裡閃爍著微笑的光芒,雙目對視,百感交集。他萬萬沒有想到我會出現在他面前,而且,氣質大大不同於三年前那個農村姑娘。我的臉上泛起紅暈,王雲珠似乎發現了什麼秘密,輕聲對我說:「我先回去了!」我點點頭,她狡黠地一笑,轉身走了。
我臉上像搽了胭脂那樣鮮艷,羞澀地看了李旭斌一眼,又低下頭,輕聲問:「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有一個星期了吧!」我們不約而同向北門大街走去。分別三年多,此時重新邂逅,無聲勝有聲。我倆就這樣默默地走著,不知不覺已出了城。夕陽西下,落在遙遠的茅山背後,映出絢麗多彩的晚霞。栽插時間不長的秧苗正由黃轉綠,小衛士青蛙呱呱叫個不停,不知是警告害蟲別損害莊稼,還是為我們的巧遇而歡唱。路邊的柳樹碧綠蔥蘢,微風吹動著綿長的柳枝,野薔薇花芬芳撲鼻。
在一棵大柳樹下,我們相對而立。他深情地打量我,而他的目光好似一支利箭直刺我的心房,我羞愧地低下了頭。是我一時衝動焚燒了他的來信,扼殺了他的情感,失去了與他的聯繫,自己受到了良心的譴責。為表達懺悔之意,我主動開了口:「還在南京嗎?」他未加思索便回答:「不,早離開了!在廣東呆三年了。」「廣東?那裡很熱吧?記得小時侯讀過這樣一篇文章,作者和爺爺從哈爾濱乘飛機到廣州,不知不覺在下飛機後多了一個大背包。」他竟會和我異口同聲說出:「多了一個大背包!」我倆都露出了笑容,這是發自內心的愉快。他接著說:「是很熱,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我柔聲細語地問:「你們就是守衛在祖國的邊防線上?」他點點頭:「是的,那裡離香港很近。」「聽說,特務都是從香港過來的?」「不都是這樣,也有,就是了。」「你抓住過特務沒有?」他微笑著回答我:「抓特務又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再說,他們都是經過專業訓練的,偽裝的很巧妙,我們有了線索,還需要反覆偵察,周密計劃,決定方案,集體行動,多方配合,實施抓捕行動。我呢!有幾次行動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為此,部隊還給予我立功授獎!」他侃侃而談,我聚精會神地聽,他突然話鋒一轉,「你正在上學?將來當個醫生,真好!」「你怎麼會知道?」「我,我聽說的。」他在迴避曾經打聽過我,心頭有點暖洋洋的感覺,他問:「什麼時候畢業?」「現在是實習期間,還有兩三個月畢業,就分配工作了。」「你打算干內科還是干外科?」「我想到公社醫院去,哪裡缺少醫生,也許,根本不會分什麼科,來了病人都要看。」「當醫生,很適合你。」我們忘情攀談。我突感天色漸暗,便關切地詢問:「今晚,你住什麼地方?」「幾年不看錫劇了,買了晚上的票,戲散場和我哥哥他們一同回家。」「快開場啦!趕快往回走吧!」「不要緊,你想看嗎?」我知道他是想我能在他身旁多停留片刻,其實我也很想陪伴他看看戲。可是,下班前王助產士對我講:「今天夜裡肯定有產婦生養,晚上沒事就來幫幫忙!」她說幫忙是謙虛,實際上是多給我一些學習的機會,決不可以辜負她的好意。我只能對李旭斌說:「我晚上還要跟夜班呢!」我知道他雖然有點掃興,可他相信我不是敷衍他的。當我倆加快步伐趕到戲院時,觀眾們正擁擠著檢票入場。他家人也焦急地等待著他,我說:「你們快進場吧!遲了不容易找到座位。」見他呆呆看著我,沒有回答,我又說:「走啦!我就住在醫院裡。」「我,我送送你吧!」「不,戲馬上就開場了,你請進吧!我走了。」說完便毅然轉身,邁開輕捷的步子往回走,我明知他會戀戀不捨地站在那裡,看著我漸漸遠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不大亮的路燈下,而我故意沒有回頭。高爾基說過:「真實的十分理智的友誼是人生最美好的無價之寶。」
我告別李旭斌後就直奔婦產科,「王醫生,我到了。」她一口蘇州音調,高興地說:「小張來啦!今天夜裡生意興隆啊,下班的時候來了一個產婦已經進了臨產室,這裡剛剛又來一個,宮縮比前一個更緊,看來夜裡又得忙不過來了。」「王醫生,你多多指導,我做你的好幫手。」就這樣,我倆整整忙了一夜,一共接了三個生,且都平平安安。
第二天午飯後,我和王雲珠一同回到宿舍,一夜未眠,真想睡個午覺,王雲珠那對小眼睛朝我瞄呀瞄的,知道她要尋開心了,「怎麼樣?沒精打采的,昨天晚上逛馬路太累了?那位英俊少年是誰?」「是一個中學同學,離我家很近。」她打斷我的講話,急切追問:「肯定不是一般的同學,快老實交待。」「不是同班同學,接觸也不多。他參軍都三年多了,昨天是巧遇!」「巧遇?昨天中午上過街,你晚飯後迫不及待還要逛街,是不是你倆有心靈感應?」「別說的那麼玄乎,純屬巧遇。我在婦產科忙了一夜,求求你讓我眼睛瞇個盹兒。否則,會影響下午工作的。有什麼話,以後我們四兩棉花八把弓,慢慢細談!好嗎?」「好!」終於說服了她,我睡了半小時的午覺,精神好多了。
我和李旭斌的巧遇,就像在平靜的湖水裡扔下了一塊石頭,在我心中泛起了漣漪。班上的女同學幾乎都有男朋友,有的還結了婚。我呢,年齡最小,也許就是心中常想念他。所以,曾經有人給我介紹縣裡的機關幹部,都被我婉言謝絕了。直至幾個月前,我最好的女同學周靜對我說:「我對像有個好戰友,十三歲就參軍,年齡只比他大一歲,級別比他高得多。身居北京恰向他傾訴,想找一個南方姑娘,我愛人介紹了你的情況,他欣然同意。實習結束就畢業了,你應該考慮個人問題了,要是談成功的話,你往北京一調,我隨軍後,我們可以經常在一起團聚,多好呀!」聽著她大姐般的勸說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我想到自己多次不理睬李旭斌,一定嚴重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也許他早就對我失望了。再說,他比我大四歲,可能已經談了對象。既然如此,我也找個軍人,於是便接受了她的介紹。目前,我倆正在書信往來,互相瞭解階段,並且他已經決定半月後南下和我見面。而李旭斌早不出現,晚不出現,昨天竟會突然站立在我眼前。今天又請好友來做介紹,約我晚上見面,真可謂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他哪會想到,這樣便把我推到了一個十分尷尬的地步。幾年來,就是心中有個他,才沒有輕易和任何男性有超出友誼範疇的交往。也是由於他,我決定找個軍人。如今我找了,再答應和他見面,這不是談三角戀愛嗎?不,我不能做這種道德敗壞的事。可是,我也沒有勇氣開誠佈公拒絕他。而且還很想見他,我決定去,希望幾個好朋友在一起,天南地北,暢所欲言。這樣,我能多多瞭解他,也能偷偷瞄他幾眼。誰知一見面,他的好友就藉故帶領我的好友玲娣離開房間。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理解他是在為我們創造機會,而我對這種做法很反感,就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唯一的選擇是逃離現場。我說:「對不起!我還要上班,只能來見你一面。」這句話把他見到我後的喜悅心情一掃而光,呆若木雞站立在原地,他無法猜測我為何來了又要立刻離開。
回到宿舍一頭倒在床上,心亂如麻。只覺得讓他這麼難堪,太對不起人家,都是我的錯,三年前就不該燒掉那封信。否則,像周靜那樣,保持聯繫,信來信往多好!也不會出現眼前這些煩心事。可是,周靜是真心誠意對我好,不能辜負她的美意。再說,首都北京是全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是中央領導人居住的地方,是王朝古都,一個多麼令人神往的地方。我一個農村姑娘,將來能到這樣的大城市裡生活,還有什麼不滿足呢?然而,我腦海裡停留的仍然是李旭斌的影子,從河塘救助我的泥猴子、開學典禮結束後,一同赤腳冒雨往家跑的中學生、到為我撐傘,打電筒照亮的下放幹部、直至如今英姿煥發的年輕軍官,形象越來越發清晰。找對象是選擇終身伴侶,不是兒戲,有關人生幸福與否。人生也不是遊戲,弗洛伊德說:「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誤,全盤皆輸,這是令人悲哀之事;而且人生還不如弈棋,不可能再來一局,也不能悔棋。所以,我應該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