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這些年來每遷移到一處落腳,便會先勘察好逃生的路線,想辦法為自己和弟弟留一條後路。
這些「學問」和「本事」,都是小時候跟一個老乞丐頭兒學來的,一次次幫助她和小糧逃離追蹤的人馬。
本想著,她和小糧這兩年來,再沒發覺有任何舉止異常、詭秘的人在跟蹤或打探他們的下落,她便想,仇人終於死心了,終於相信他們姊弟倆已被徹底斬草除根……她以為,從此以後她和小糧便能在東疆安身立命,過上期盼已久的安穩日子。
可是命運弄人,今天他們還是不得不遠走他鄉。
就在玉家姊弟消失在密道中時,鎮東將軍府內卻迎來了一個令燕青郎措手不及的消息。
「主子,刀一傳來消息了!」
「主子,您日前交代之事,京城飛鴿已到!」
兩隻飛鴿,一灰一白,兩則密息幾乎是同時間呈到了他手上。
他略一思索,臉色沉肅地先取過後者,展開那一小卷白錦布,上頭稟告查明的內容卻令他眉頭越皺越緊,心下越發驚悸狂跳起來。
主上:
詳查京城十六年來京兆各案,未有玉姓人氏所營飯館致客於死案件,
發賣玉氏姊弟為奴記錄,亦查無此事。另,據密局所載,蘇太醫其人醫術精湛,然性情古怪,曾揚言平生所見,除卻御史台大夫葉慎德外,皆無一人值得深交爾。
燕青郎神情複雜難辨,嘴唇緊緊地抿著,眸中怒氣湧現。
葉慎德,蘭堂人氏,官至御史台大夫,素有錚錚鐵骨清名……十年前關蘇白葉四氏謀逆大案者其中一人。
原來如此。
玉米……不,是葉米騙了他,原來,她從未真正信任過他。
他胸口一陣劇痛,黑眸中閃著不可置信的悲憤和苦澀,更多的是蒼涼的刺骨心
燕青郎澀澀然地閉上了眼,臉色慘然如紙,彷彿一瞬間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
「主子?」兩名悍衛一驚,擔憂地低喚。
他睜開了眼,目光已是一片澄澈冷然,面無表情地問:「刀一送來的密息呢?」
「密息在此。」其中一名悍衛忙呈上。
他迅速打開一看,臉上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嘲諷之色。
原來,刀一帶人自京城循線追查而下,查出葉御史當年確有兩名遺孤孫兒逃出,十年來足跡自新城、鳳野、台州……近年行跡疑似現身東疆。
好,很好……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是那個最大的傻子!
他眼神冰冷而銳利,忽地起身,問道:「護送玉姑娘去野店的人馬回來了嗎?」
「尚未。」
「來人……」他又強抑下胸口那陣煩躁和衝動,頓了一頓,又道:「沒事,都下去吧。」
「是。」悍衛們遲疑了一下,仍是恭敬行禮退下。
「慢!」他又喚住。
「屬下在。」悍衛忙住腳。
「……若是她回來了,立刻稟報予我。」他低聲道。
「屬下遵命。」
待悍衛離去,燕青郎盯著緊握在拳心,幾乎被揉碎了的兩條錦絹傳書,眼神陰晴喜怒難辨。
小米,莫負我。
請你,別讓我成為一個最可悲的大笑話……
然而,一個時辰後自野店驚慌趕回的護衛們,卻毀去了他心底深處那死死抓住的最後一絲希望——
玉氏姊弟不見了。
「小米……你怎能如此待我?」胸口劇痛翻湧起來,他勉強嚥下喉頭那口又腥又鹹的鮮血,面色慘然地一笑。
沒有解釋,沒有隻字詞組的交代,毫不遲疑的欺騙隱瞞,生生將他的心無情踐踏在泥地裡。
「小米,我燕青郎,對你而言當真連一點意義也無嗎?」
她是不是在他懷疑她的那一天起,就已計劃好了要離他而去?
他眸中升起了一絲恨意,更多的卻是沉沉的失落與絕望……
不,她休想就此一走了之!
「來人!通令下去,東疆全境戒備,捉拿玉氏姊弟!」他目光如箭,一聲大吼,「備馬!」
「是!」
東河渡口,大河遼闊,滔水滾滾,因是南來東去航運要處,因此商帆和船隻紛管紛不絕,極是熱鬧。
「姊姊,我們不上船嗎?」玉糧看著姊姊佇立在渡口,不時回頭,面容淒傷,又隱隱彷彿在眺望,或是等待著什麼,不禁心一動。「你在等誰?」
「我沒有,我……」玉米猛地回過神來,倉皇地否認。「我們這就上船吧。」
玉糧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默地頷首,握緊姊姊的手,起步順著人潮,挨挨蹭蹭地上了船去。
這艘往南方的中型客船載了百來人,還有一些貨物和騾驢雞鴨之類的活物,雖是分了不同的艙房,卻依然喧鬧嘈雜不堪。
他們找到了位子坐好,玉米依然情難自已地望著渡口那頭的東疆方向,喉間堵塞著一團灼熱酸澀的深深痛楚。
燕大哥,小米走了,你要保重。
就在船夫要收起船索的時候,一行騾隊急急忙忙地趕近而來,其中一人頗為面熟,玉米一定睛,這才發現原來是過去兩、三個月來常率騾隊販貨至東疆做生意的趙老闆。
糟,遇見熟人了。
她心下一驚,忙縮頭閃躲,唯恐給趙老闆瞧見了,萬一不小心漏了口風,消息傳到鎮東將軍府就麻煩了。
趙老闆和幾名夥計千拜託萬拜託,終於還是得以上了船來。
玉米咬著下唇,有些懊惱地低歎了口氣。
船夫終於收起了船索,客船慢慢地隨著河水拍浮推動著離開了東河渡口。
這時,遠方卻隱隱約約似有雷動,轟隆隆如怒龍卷雲而來。
「欸?打雷了,要下雨了嗎?」玉糧茫然地抬眼望去。
「不是雷……」她倒抽了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瞪著那支由遠至近快如閃電的剽悍騎兵。
放眼東疆,如斯剽悍,唯有燕家軍……是燕大哥!
為首的身影偉岸修長,煞氣騰騰,好不眼熟,就連他胯下騎的神駿戰馬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追霄!
她的心臟在這一刻彷彿靜止了,不知是驚是俱是喜還是盼望,屏氣凝神地望著那高大神偉的一人一馬。
就在此時,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忽然頂住了她的後腰,充滿了濃濃的威脅和無可錯認的殺氣!
「玉老闆,噤聲。」趙老闆面上商人油滑親切的笑容仍在,眸底卻是精光畢露,毫無笑意。「不想你和令弟命喪於此的話,就乖乖聽我的命令。」
「趙老闆你、你為什麼……」玉米腦中靈光一閃,剎那間心口一涼,「你是他們的人?」
「玉老闆,你居然能在我眾多手下的追蹤下逃脫了十年,真真令我另眼相看。」趙老闆似笑非笑的,「不過普天之下,還沒有我主子『得不到』的人。」
「你怎麼會知道我們……」
「這兩個多月來本已對你姊弟一一人略有生疑,今日見你倆一入灶間便消失無蹤,我就知道有鬼。」趙老闆得意地揚起微笑。「後來在柴房裡發現地道,就真相大白了。」
她緊緊咬著下唇,既驚且憤,更是恨意難當,「我弟弟什麼都不知道,你放他,我跟你們走!」
「玉老闆,不,葉家孫小姐。」趙老闆眼底儘是無情的嘲弄之色。「你以為這是一個過家家的遊戲嗎?乖乖交出你祖父當年交給你的東西,我或許還能考慮留你和令弟一具全屍,否則——」
「我爺爺什麼都沒有留給我,你主子找錯人了。」玉米說得咬牙切齒,眼底血絲密佈地仇視著他。「我和我弟只想留一條命苟且偷生,我們從不會對你背後的主子帶來任何威脅,為什麼他就是不肯放過我們?」
「哼!」趙老闆冷冷低喝一聲,「看看你後面。」
玉米一驚,猛然回頭,正好瞥見弟弟被幾名大漢圍住,巧妙地困在船舷,滿臉恐懼卻死命咬牙忍住,充滿絕望地看著她。
姊,快逃!
玉糧無聲說出的嘴形令她心口大痛,熱淚狂湧,咬牙道:「放開我弟!否則我立刻咬舌自盡,你就等著回你主子面前以死謝罪吧!」
趙老闆臉色一變,目光陰狠凶辣一閃,手中鋒利匕首微微用力,刀尖瞬間透肌剌入,玉米痛得悶哼一聲,感覺腰後劇痛處有液體汩汩流出。
「動手啊!」她疼到顫抖,卻笑了起來,語氣中的凶狠冰冷絲毫不遜於他。
「一刀了結我們姊弟,你們什麼也拿不到,依你們主子的心性,他會放過辦事不力的你們嗎?趙老闆,這十年來,因為抓不到我們姊弟,你的手下可死了不少吧?」「別以為我不敢真的殺了你!」趙老闆臉頰肌肉一跳,眸光陰毒更盛。
「歡迎之至,像這種跟狗一樣四處被人追趕著逃竄的日子,我們也過夠了,還不如趁今日大家博得一個痛快!」玉米直直地瞪著他,臉上濃濃嘲諷輕蔑之色流露無遺。「我敢!可有權有錢的趙老闆,你敢嗎?」
「就算不當場擊殺你姊弟一一人,我趙某人多的是手段教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趙老闆驀然笑了,彷彿在看著一個玩鬧不乖的幼童,抑或是死物。「相信我,到時候,你會親口哭著求我殺了你們。」
她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卻極力壓抑著不願讓他看出透骨的恐懼。
「還有,船已離岸,別指望燕大將軍救得了你們。」趙老闆嗤了一聲,殘忍地再捅上一刀。「況且要是他知道了你們姊弟倆謀逆遺孽的身份,到時候只怕你們死得更快些!」
玉米緊咬得下唇都出血了,不發一語。
她原就不願燕青郎涉入這件事裡,她只願這船開得越快,離得東疆和他越遠越好。
就在電光石火間,忽聽得船上眾人一陣驚呼,趙老闆和其手下迅速望向聲音來處,手上卻依然穩穩抓住玉米和玉糧。
「停船!」一聲宛若春雷怒吐、石破天驚的大吼炸起。
趙老闆臉色大變,登時陷入兩難:對上這東疆戰神,他和手下絕無勝算生還之理,除非他端出主子身份,但日後也逃不過一個事敗洩密的死罪;若是就此放了玉米姊弟,故作無事,玉米又豈會放過他?
彈指間的幾個轉念,趙老闆瞬間惡向膽邊生……
趁如今大鵬展翅般凌空而來的只有一個傳言中武功出神入化的燕青郎,他集手下眾死士之力,說不定還有機會一舉狙殺這燕青郎!
至於日後該如何抗得住燕國公府和十萬燕家軍那令人驚懼膽顫的滔天怒氣,他已顧不得那麼多了。
離趙老闆最近的玉米一見他臉上殺氣湧現,心下一顫,想也不想地對著堪堪躍落至船舷的燕青郎狂喊一聲……
「快走!」
燕青郎聞聲一震,銳利鷹陣迅速搜尋向聲音來處,瞬間看清了她現下局勢,眸中厲光大盛。
「賤人!」趙老闆恨恨地怒斥一聲,一手押緊了玉米,喉間打了個響哨。「動手——擺住他——」
剎那間刀光劍影四起,船上人們尖叫著,恐懼地爭相逃閃推擠成了一團,有人搶著跳下船,有人在混亂中被踐踩在地,還有人被死士手中的刀劍橫劈斜斬,血肉噴飛,慘叫不絕。
趙老闆趁亂中押著玉米逃往船尾擺放小舟的地方,他只能指望十數名死士能在一方面製造混局擾亂燕青郎的心神,一方面能拚盡全力截殺住這位極其可怕的東疆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