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元宵燈節,馮員外家張燈結綵,好不熱鬧。
到馮家來走親戚的楊夫人,也就是曾帶馮小青來杭州的那位夫人,見小青一個人悶坐在屋中,就硬把她拉了出來看燈。
馮家大少爺馮通,是個精通文墨的儒商,趁著佳節燈會大顯身手,制了不少謎語,掛在燈上。
待馮小青出來時,燈謎已被猜中大半。
她走近看時,被一條謎語的謎面吸引住了:「話雨巴山舊有家,逢人流淚說天涯;紅顏為伴三更雨,不斷愁腸並落花。」
這條燈謎的謎底,一下子就被馮小青猜中了;但更吸引她的,倒是這首絕句體的謎面,彷彿是她此時心境的寫照,不禁站著發呆。
馮小青異樣的神情,被制謎的馮家大少爺看在眼裡,不禁生出一股憐惜之情。
他早就知道家裡住進了一個遇難的小姐,聽人說是如何才貌雙全,無奈自己是有婦之夫,不敢隨意造訪。今天見到馮小青,他馬上猜出了她的身份。
馮通走近小青,輕聲問:「小姐是否已猜中這則燈謎?」
馮小青猛然被驚醒,轉頭一看,是一位風度儒雅的年輕公子,不由得臉一紅,低聲道:「可否是紅燭?」
馮通含笑點頭,讚道:「小姐好悟性。」
馮小青不好意思地走開了。
幾天後,杭州城裡下了一場春雪。雪花飄落,到處銀裝素裹。馮小青的屋外有幾樹白梅,這時梅花正迎雪吐蕊,清香溢滿了小院。
馮小青自幼就偏愛梅花,尤其是白梅。
在廣陵舊宅她的閨閣前,就種著一大片梅樹,每到梅花飄香時,她總喜歡留連其間,享受那份雅韻。飄落異鄉,又見到了熟悉的梅花映雪,她沉悶的心情閃出一片晴朗。
於是,她找了一個瓷盆,走出房間,到院中的梅樹叢中,十分用心地從梅花瓣上收集晶瑩的積雪,準備用來燒梅雪茶。
這也是她過去常做的一件趣事。就在這時,也有愛梅雅好的馮通,走進了小院。他是特意來看梅花的。兩個愛梅人在雪地梅樹下不期而遇,似乎都沒有感到驚異,只是會心地相對一笑。
於是,馮通開始幫著小青一同拂掃梅雪,同時零零散散地侃著梅花的趣聞和吟梅的詩詞,不知不覺中,就收到了滿滿一盆梅花雪。
馮小青略帶羞澀地邀請馮通進屋,一同燒煮品嚐梅雪茶,馮通欣然領命。
兩個人在一起,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燒雪、品茶、談詩,情融意恰。
有了那次傾談後,馮通情不自禁地總想找機會接近小青。小青覺得馮通文雅知禮,又善暖人心,因此也十分樂意馮通來看她。
如此一來,馮通三天兩頭瞞著妻子崔氏來會小青,小青的小屋中從此充滿了生機。
終於,兩人的感情發展到如火如荼的地步,彼此不忍再暗中相會,日日別離。
在春天來臨時,馮通向父親提出了納妾的要求。
馮員外原本對聰明可人的小青就頗有好感,加之馮通的原配夫人崔氏婚後三年不曾生育,因此爽快地應充馮通娶小青為妾的婚事。
崔氏對此雖然耿耿於懷,但既然老爺子點了頭,也奈何不得,只在暗中切齒發恨。
小青與馮通有了名正言順的關係,益發朝朝夕夕的相伴相守。
馮小青一個名門千金,嫁給商賈人家為妾,說來有些委屈。馮通對她那般輕憐蜜愛,她也就非常知足了,滿以為劫難已過,否極泰來,在風光旖旎的西子湖畔,重新抓住了幸福的人生。
不料好景不長,新婚蜜月剛過,馮通的原配夫人崔氏,就開始施展她大少奶奶的威風。
她先是對馮通的行動嚴加約束,繼而又對馮小青的生活挑三揀回。
小青口味清淡,不習慣於馮家油膩的飲食,所以馮通常讓廚子另外燒一些合小青口味的小菜。
這天,廚子為小青單獨炒的菜,被崔氏看見了。
她故意斥責廚子:「馮家有大魚大肉,誰讓你還燒這些沒油腥的菜,想丟馮家的面子麼?以後不許再燒!!」說完,把那兩盤菜狠狠地倒在污水池中。
因為受制於崔氏,馮通很少有機會來馮小青的屋中陪她。
小青重新又落於孤寂中,因為有了那一小段美好時光,眼下的孤寂變得更加難耐。
她枯坐屋中,只好借詩詞排遣憂情。這天,她心有所慨,寫下這樣兩首絕句:
其一:「垂簾只愁好景少,捲簾又怕風繚繞;簾捲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
其二:「雪意閣云云不流,舊雲正壓新雲頭;來顛顛筆落窗外,松嵐秀處當我樓。」
詩中既傾訴了她處境的無奈,也暗喻了崔氏的壓人之勢。
寫成後,詩箋攤放在桌上,就懨懨地睡著了。
這時,正巧崔氏路過這裡,見屋內寂靜無聲,竟然不懷好意地悄悄溜進來窺探,無意中發現了桌上墨跡未乾的詩箋。
崔氏粗通文墨,竟然也看明白了那兩首詩的含義,知道是暗諷自己的,頓時大怒,吵嚷起來。
崔氏的叫聲,驚動馮家上上下下不少人。
見馮員外和馮通都聞聲趕來了,崔氏便趁勢發洩一番,涕淚俱下的數落著:「我這個作大的,竟管不了這個家了!有人看我不順眼,就明說好了,幹嘛非要在詩中誹謗我,傳出去好讓大家都知道,馮家沒有規矩……」
她一邊說,一邊捶首頓足,彷彿受了莫大的委屈。
抓到一絲把柄後,崔氏就決不放過,非逼著馮通把小青送出家門,否則自己就尋死覓活。
迫於崔氏的潑辣橫蠻,加之她娘家是馮家的世交,也是杭州城裡的富商,不便得罪,馮通只好把小青送到孤山的一座馮家別墅中居住。
孤山位於西子湖畔,風景秀麗而寧靜。馮小青身邊僅有一老僕婦相隨,面對西湖的朝霞夕嵐,花木翠郁,卻提不起半點興致。
倒是孤山別墅的清幽寂靜,與她的心情頗能融為一體。
馮小青的住處,靠近當年宋代處士林和靖隱居的地方,雖已物換星移,但這裡仍留下大片的古梅林。梅花雖已開過,卻仍能喚起小青無邊的遐思。
面對看盡人間盛哀的梅樹,馮小青不由得暗歎自己飄零淒苦的身世,潸然而下的眼淚化成了一束悲詩:
其一:「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其二:「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閒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其三:「鄉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說是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
傷心的小青,只有借詩寄愁。梅花落盡,只換上滿山的杜鵑,而杜鵑滴血恰似小青的心。
在這裡,她思念已故的父母,懷念少年時那段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同時,她又切切盼望著心愛的夫君到來。
他曾說過會常來看她的,可已過去月餘,一直也沒見他的蹤影,是忘了她?還是受制於崔氏?
一個花紅飄落的春末午後,午睡的小青被一陣急促的輕呼聲喚醒。她睜眼一看,竟是她日夜思念的夫君馮通。
她騰地坐起來,揉了揉睡眼。馮通這時已進屋了,見到分別一月的小青,竟消瘦得如此厲害,心疼地將她擁住。
正待敘別情時,門外老僕婦傳話進來:「大少奶奶派人來了,請大少爺速速歸府!」
這邊話還只到唇邊,那裡崔氏派來的心腹家人已進了院子,一場鴛鴦夢還未開始就被驚散了。
那片刻的相會,小青總覺得是一個夢,好想那樣的夢再入睡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