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杜媽媽沒料到李甲還真籌出了銀兩,頓時收住笑容,想要反悔。
杜十娘見狀,連忙上前道:「兒在媽媽家多年,也為家中掙下了不少銀兩。今日的從良美事,是媽媽親口所許的,三百兩銀子不差分毫,又不曾過期。倘若媽媽失信不許,郎君持銀去時,兒即刻自盡,恐怕那時媽媽人財兩失,後悔不及了!」態度十分堅決。
杜媽媽無言以對,肚子裡籌劃了半天,只好取天平兌准了銀子,歎氣道:「事已如此,也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時,即刻就可去,我家裡的衣服首飾,可一件也不能帶走!」
杜十娘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脫下錦繡衣裙,摘下簪子耳環,穿了一身舊布衣,朝杜媽媽行了禮,便隨李甲出門而去。
院中其他姐妹,平日裡跟杜十娘關係都很好,見她要離去,都跑到院子中相送。
平素特別與十娘要好的謝月郎、徐素素兩人,拉著十娘的手,含淚道:「十娘向為風流領袖,今日從郎出門,怎可衣衫襤樓,不是羞了我們姐妹了麼?」
於是把杜十娘拉進自己的房中,拿出自己的衣服首飾,給她妝扮起來。
不一會兒,杜十娘便又流光溢彩地走出來。
告別時,眾姐妹又拿出一個描彩塗金的漆箱,對十娘和李公子道:「姐夫攜姐姐千里遠行,不知何時才能與我們再見,我們姐妹合力給姐姐置了個箱篋,聊表心意!」
兩人感激不盡地與姐妹們揮淚告別,坐上一輛雇來的小車,緩緩離開了挹翠院。
因去向尚未確定,兩人這天只好住進城中的小客棧。
更深夜寒,杜十娘探問李甲:「我們這一走,何處安身?郎君可有計議?」
李甲喃喃道:「我們也只能回到家鄉我父母門下了。只是老父盛怒之下,若見我娶姬而歸,必然更增不悅,恐怕得罪娘子。想來想去,實在又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十娘道:「父子天性,豈能終絕。既然尊父盛怒難犯,不如我們先到蘇杭勝地遊覽一番,然後郎君回家,求親友在尊父面前勸解和順。我先暫留蘇杭,待尊父消氣後,郎君再來接我回去,不知可否?」
李甲高興的道:「此法甚好!」
但轉念又一想,這麼一番周遊,杜十娘又要居留蘇杭,這用度的銀兩哪裡來呢?
現在他手頭上,只有杜十娘給的那二十兩銀子。
杜十娘察覺了他的猶豫,取鑰匙打開那個姐妹們送的描金漆箱。
這箱子打開側蓋之後,裡面是很多小抽屜。杜十娘抽出第一層,摸出一個紅絹袋,遞給李甲,並讓他打開。李甲打開一看,裡面裝著一些白花花的銀子,足有五十兩。
十娘道:「承蒙姐妹們厚意,給我籌了些銀兩,估計作這一路的用度已夠了!」
兩人只在小客棧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雇了馬車,趕到潞河。
從這裡搭了順路的差船,順著運河,一路南下。因為計劃都已定好,這一路上走得很是輕鬆,一路卿卿我我,同賞沿岸風光,並且對天發誓,決不相負。
不久,行到瓜州,差船停泊岸口。李甲另雇了一條小船,把行李安好,只等第二天渡江。
這夜正值初冬月圓之時,銀輝染江,清寒襲人,江上景色特別寧靜悠遠。
李甲對杜十娘提議道:「自出都門以來,一直困在艙中,今日獨佔一舟,月色正好,不如到船頭去坐坐,既可賞景舒心,又可開懷暢飲,如何?」
十娘也興致正高,微笑道:「妾久少談笑,也正有此意,我們想到一處了!」
於是,李甲攜著酒具,牽著杜十娘的手,來到船頭,鋪開氈墊,相對坐下。
兩人傳杯交盞,喝得十分暢快。酒到半酣時,李甲舉著酒杯,對十娘道:「清江無人,明月相伴,如此良夜,豈可寂寂無歌,娘子是否肯為我高歌一曲?」
十娘也興致勃發,便亮開清麗的嗓子,拔下頭上的金釵擊節,唱了一曲婉轉幽怨的《小桃紅》。
說是清江無人,其實不遠處還泊著一條船。
船主人叫孫富,是個年輕的富賈,夜飲歸舟,正等安歇,忽然聽到江上飄來一陣婉轉動人的歌聲,頓時睡意全無。
這孫富生性風流,又仗著手中有錢,慣向青樓買笑,是個嘲風弄月的高手。
他一聽這歌聲,就覺這唱歌的女子定不一般,於是悄悄移舟過去,推開篷窗相望。瞥見杜十娘綽約誘人的風姿,在如水月光下,更顯得聖潔柔美,不禁心蕩神移起來。
也是天公作美,正在孫富為如何能勾搭上美人而撓耳搔腮時,竟然在黎明時分降下一場大雪,江面蒼茫,船隻無法航行,只好繼續留在岸邊,便給他提供了難得的機會。
他穿上了貂帽裘服,十足一副貴公子的派頭,故意坐在船頭,扣舷而歌:「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李甲聽得鄰舟吟詩,伸頭出艙,看是何人。這一看,正中孫富的計策,趁機搭訕道:「老兄尊姓大名?」李甲如實說了,少不得也問了孫富。接著兩人敘了些閒話,漸漸親熱。
孫富邀請道:「風雪阻渡,乃天讓小弟與尊兄相會,實在是有幸。舟中無聊,可否請尊兄上岸到酒肆中一飲?」
李甲客氣的道:「萍水相逢,何當厚擾?」
孫富熱情的道:「說哪裡話!四海之內皆兄弟嘛!」
盛情難卻,李甲隨孫富登岸,踏雪到了市中酒樓。
他們揀了個臨江的窗前坐下,酒保上了酒餚。孫富舉杯相勸,二人賞雪飲酒,相談甚歡。先是說些客套斯文話,幾杯下肚,逸興飛揚,話便說得無禁忌了。
談來談去,終於談到杜十娘的身上。李甲胸無城府,在孫富的探問之下,把兩人如何相識,如何相好,後來又如何贖身相從,以至目前的窘狀,今後的打算,全都一五一十地抖露出來。
最後還感慨發問:「有家難歸,只好暫時留連於吳越山水之間,孫兄以為此舉如何?」
孫富故意沉吟了半晌,才期期艾艾的道:「乍會之間,交淺言深,誠恐見怪,實難盡言!」
李甲急切的道:「正待孫兄高教,何必謙遜!」
孫富這才裝作一片誠心地為他分析道:「令父位居一地之長,必定不能容納一個青樓女子為媳。尊兄若攜婦回家,一定會傷了父子和睦。
如果不回家,你們浪跡於山水之間,萬一財資困竭,何以為生?
說是你先回家,把她留在蘇杭,可知江南是風流之地,麗人獨居,難保不有逾牆鑽洞之事;更何況她本是煙花名女,又如何耐得住寂寞?」
見李甲沉思不語,孫富又進一步重言相告:「父與色誰親?歡與害誰重?願尊兄三思而行啊!」
一席頗似有理的話說下來,聽得李甲心亂如麻,進而膽顫心驚,直把孫富當成了救星,誠惶誠恐地問:「那又如何是好?」
孫富故意賣關子道:「在下有一計,甚益於尊兄,只是怕尊兄難以做到。」
李甲迫不及待地相求:「快快告訴我!」
於是,孫富做出萬般誠懇的樣子說:「尊父之所以惱怒,不過是因為尊兄迷花戀柳,揮金如土,認為必是傾家蕩產之子,不堪繼承家業。尊兄若空手而歸,正觸其怒;倘若能忍痛割愛,在下倒是願以千金相贈。兄得千金,以報尊父,只說在京授館,並不曾浪費分毫,尊父必然能諒你。尊兄請熟思之,在下非貪麗人之色,實是為兄效勞相助啊!」
李甲本來也很怕父親,現在被孫富的一席話說得動了心,卻又覺得有愧於杜十娘,便推說道:「小妾千里相隨,義難頓絕,容我歸舟與她商量,若是她同意的話,再復回孫兄。」
當晚,大雪仍然漫天飛舞。杜十娘在船艙中,生起紅泥小火爐,挑燈伺候李甲飲酒驅寒,笑意盈盈,深情款款。
李甲卻端著酒杯發呆,神情恍恍惚惚,似有隱衷。
十娘關切地詢問,他卻一言不發,竟自上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