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天來皇宮裡替南宮若翎診病的人不少,其中不乏醫術出眾者,但都只能無功而回。他們都說,自己看了那麼多年的病,診過無數疑難雜症,可唯獨這次南宮若翎的病,他們卻是無從下手,苦無對策。
當然,在入宮診治的人中,也有那些渾水摸魚的。而他們自然也一一被皇甫晏陽處死,而城門上吊著的人頭也越來越多。
每日皇甫晏陽下了早朝就會來到靈鳳宮守著她,就像她之前昏迷了五日時一樣,他已經把靈鳳宮當做玉書閣。改完奏折了,就安靜地坐在榻上看著她。看見她哭了,他就將她的淚拭去,覺得她手涼了,就握緊她的雙手。如今的每天,他都不知厭倦地重複著這一切,重複著這枯燥而又單調的動作。
夜裡,靈鳳宮中。
是夜,夜深得如一汪寒潭,冷冽幽深。他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心下不禁又增愁緒。
今天是第十七天了,離二十九日的期限還剩十二天。看著那些大夫搖頭黯然,聽著他們那一句句「無能為力」,他原本的自信都被消磨得只剩下塵煙。現在的他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事實……
他的顏面尊嚴與她的笑靨,他究竟選哪個?
當他下落不明時,他毅然選擇了維護皇族的尊嚴,沒有懸賞天下將她找回。當他看到她與公孫燚依依惜別時,當她對他說「不可能」的時候,他一氣之下選擇了譏諷她,選擇傷害她以保自己的尊嚴。
那麼這次呢?當她的性命與這一切相衡時,他又該選擇哪個?
他向來自視甚高,他有這個資本,而他也該如此,因為他是帝王,是帝王就該有君臨天下的霸氣,而他的尊嚴,應該是比他的性命還要重要的東西,他不應該為任何人或事喪失了它。
如果以他的性命相衡,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可奈何這不是他的性命,而是她的性命,而恰巧,這兩樣東西在他的心裡都是同等的重要,或者說他們都是不同意義上的最重要。
他望著越發蒼白的她,他不斷地問著自己,難道他還要繼續消耗她的性命,難道真的要等到失去她時才後悔莫及麼?!
「若翎,如果我只是皇甫晏陽,或許我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救你,可我不僅是我,我還是這個天下的主人,我代表著皇族的一切尊嚴,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他的聲音裡帶有許多無奈,許多滄桑,他用微顫的雙手撫摸著她的臉頰,手指碰到她那冰冷的眼淚。
她明白他的苦衷,他是君王,他會有這些顧慮都很正常。可是當他說出那番話時,她的心還是不由得痛了一下。她知道她是在無理取鬧,可是她卻控制不了她自己的情緒,她會無意識地埋怨他的這番話,她會將兩個不可比的東西放在一起做比較……
究竟哪個在你心裡占的位置更高?
她想,之前他為了他的尊嚴、顏面捨棄了自己,那麼這次,他是不是會繼續做出這樣的抉擇,他的尊嚴是不是又會比自己更加重要,或者說,比起愛自己,其實他更愛他自己?
她不知道該怎麼勸解自己,她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寧向天丟下她的時候,她不會埋怨他,反而只會對他心生愧疚。可到了皇甫晏陽這,她卻會不斷地怨著他,不斷地做著這些不可理喻的蠢事?
不禁這件事讓她覺得奇怪,還有其他也一樣讓她存疑。她會為寧向天而哭,會以為與他的離別而感到肝腸寸斷,但她同樣會為與公孫燚的分離而哭,同樣會因此肝腸寸斷。但唯獨是皇甫晏陽,她是會恐懼,會從心裡覺得一種崩塌的感覺。
寧向天從不會惹她生氣,因為他素來都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用情專一。他總在她危難時現身相救,在她心中,她就像是一個英雄,是一個值得托付終生的男人,所以她喜歡他。那麼皇甫晏陽呢?他雖然也會對她很寵溺,但他也會對其他女人寵溺,無論目的是什麼,他的確對別的女子柔情似水了,而且他會經常惹自己哭,還會有意無意令自己受傷,那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他?
細細想來,她覺得她對兩人的愛似是不一樣,兩者間有著一種微妙的差別,可這差別究竟是什麼呢?
「若翎,你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你不是說過,會活得好好的,會越笑越燦爛麼,你現在怎可違背這番話,你要言出必行啊!」
南宮若翎依舊沒有半點反應,她還是那尊玉像,那尊只會流淚的雕像。
皇甫晏陽咬著薄唇,他蹙眉,心中只覺一陣難受。生離死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明明就在你眼前,可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消亡,甚至是親手將她的性命葬送。
他垂眸,只覺得眼中一股燙熱灼燒著他的雙眼,隨著這股燙熱而來的是兩行清淚,他泫然,他又被眼前這女子打亂了他的計劃。
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垂。可誰知道,那只是是未到傷心處罷了。當一個人真的傷心了,真的嘗到了那種痛苦的絕望,任他再如何堅強冷血,也會淚濕衣襟。
皇甫晏陽哭得很安靜,他極力壓著自己的哭聲,但淚卻不停地往下掉。他的淚滴落在她的臉上,一瞬間,她以為那是她的錯覺。一滴、兩滴,當千萬滴淚水打在她的臉上時,她知道這不是錯覺,是真的,他為自己哭了!
她又如何忍心讓他苦惱如此,她想,若是決定不了,那就不要決定了。反倒生死有命,或許這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那就乾脆什麼都不作為,都等上天的安排吧。
若是她命該如此,那她就認了,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認命了。但如果天不絕她,那又何苦讓他在這裡為了自己落淚?
男兒膝下有黃金,男兒有淚不輕垂。尋常男兒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他呢?她想,南宮若翎,你該知足了,一個絕世男子為你做了那麼多,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還有什麼不甘願的?
感受著他的熱淚,她突然想起寧向天的淚水,她猛然醒悟,原來她愛的不是寧向天,原來她對他所謂的愛,只是出於仰慕的愛!!
她會為他臉紅,會對他心心唸唸,會為她哭泣,那不過是因為出於對他的仰慕,因為他救了她!她對他的愛是有跡可循的,是有道理,但這種過於理性的愛根本就不叫做愛。真正愛一個人,對他不可能只有一種感情,應該還包含著很多其他的情感,包括對他動怒,包括妒忌。
喜歡可以有很多種,可以有朋友之間的喜歡,兄妹之間的喜歡等等。但愛只能有一種,那就是對親人的愛。然而,當一個本與你陌生的男人成為屬於你個人的親人時,那麼他才是你心中的那個他,是那個獨一無二的存在。
現在她終於可以理解公孫燚那句話,她終於弄明白了三者的區別,然而這一切對於她來說,是不是太晚了?現在她是將死之人,就算明白了這一切,就算她知道了心裡真正所愛的那個人又如何?她連將這番話告訴他的能力都沒有。
她又想,或許他不該知道自己的心意,她不該再給他造成任何的負擔,不該再讓他為了自己犧牲什麼。如果他不知道自己也喜歡他,那麼他應該會在泫然後作出那個決定。
想到這,她突然覺得如釋重負,她竟沒有想以前埋怨他。她苦笑,或許是因為他的淚澆滅了她的妒火吧。
現在終於弄明一切,她終於不再逃避現實了,可如此一來,她又負了一個人,負了那個溫潤如玉的寧公子。
她想,寧公子會沒事的,等她死後,皇甫晏陽的氣消了,自然就會將他放出來了。他可以找到很好的女子陪他終生,他會幸福的,只是她還是會在心裡默念那三個字……
對不起……
對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皇甫晏陽的淚終於歇了,他閉上雙眼,深吸一氣,盡量平伏著自己的心情。
他睜開眼,凝眸眼前的伊人,他用雙手捧著她的臉,用溫柔的聲音說道:「若翎,你總能擾亂我的心,總能打亂我所有的計劃。你贏了,果然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去。」
他的話裡充滿了柔情,這是她等待多時的寵溺,她本該高興的,可為何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他為了自己捨棄了那些,這證明他有多愛自己,可是,為什麼她會比之前更加難受?
他終究還是敗給了她,他淺笑,他已為了尊嚴和皇族犧牲了她兩次,這次犧牲它們,也不算什麼吧?
思及此,他的心似是釋然了。他毅然將南宮若翎橫抱懷中,帶著她飛離紫金宮,直向那山底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