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成立了護村隊,父親便很少呆在家裡了。他白天守在三官廟裡,夜晚不是在大隊部裡閒聊就是和其他人披著大衣拿著手電筒在村子裡轉悠。娘把全部心思幾乎都放在了李剛的兩個孩子身上,好在這兩個孩子平日裡被李剛打罵得比較老實,沒有給娘額外增加麻煩。胡大娘仍然像往年的冬季那樣,天天晚上到我家裡看電視,所不同的是她如今可以留下來陪著娘過夜了。只要她想留下來,娘是不會反對的。有時候,即便她想回到她那兩間房子裡去,娘也會說:「天都這麼晚了,大半夜的,還回去幹啥,就在我這兒遷就一夜吧,一睜眼天就亮了。」勸她留下來。
傑克爾神父也是我家裡的常客。他來的目的不是找父親閒聊,也不是專為跟娘嘮嗑。他一到我家裡,還沒跟娘說兩句話,目光就再也不能從掛在牆上的相片夾上移開了。相片夾裡有大姐、二姐、我和小弟的照片。其中我和二姐的照片最多,從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各個時期的照片都有。有的照片由於保存不善,已經發黃了。還有幾張全家福,豆豆和寶寶的百日照也在裡面。傑克爾神父最喜歡那張我和二姐的合影照。照片上的二姐比我高半個頭,穿一身大紅的棉衣,一隻手抓著我的袖管,一隻手橫過我的脖頸抓住我的肩膀,看上去眉清目秀,神情怡然,讓人看了感覺很溫馨。
終於有一天,傑克爾神父對娘說:「大嫂,這張照片能給我嗎?」娘看著照片為難的說:「就這一張了,要是再有一張,我就給你一張了。」傑克爾神父便笑著解釋說:「我不是要,我的意思是拿在手裡看得比較清楚。」娘說:「那有啥難的,我給你取出來。」傑克爾神父又說:「還是不取了吧,省得麻煩了。」娘說:「不麻煩。」伸手去摘相片夾。傑克爾神父卻藉故走了。看著他穿過院子走出大門,娘覺得感覺怪怪的,等胡大娘來了,便與她說起這事兒。胡大娘故作神秘的說:「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那個傑克爾神父的眼角,我總感覺跟蓮花的眼角有點像。當年你把蓮花從衛生院裡抱回來的時候,有沒有發現她身上有啥特別的東西啊。」聽了這話,娘心裡不免一驚,可又覺得都過去三十年了,二姐的親生父母要想尋來,早就尋來了。然而終究是忐忑不安,讓胡大娘代看著倆孩子,來三官廟尋找父親。
三官廟裡依舊冷冷清清,不過焚香池裡的香灰,由於積攢的時間長了,倒也跟小山差不多了。父親坐在東配殿的廊簷下打盹,午後的太陽斜斜地照在他的身上,看上去暖烘烘的。張自得則躺在正殿門口東側的廊簷下睡大覺。除了他倆之外,還有幾隻麻雀,在地上蹦來蹦去,卻被娘驚擾了,煽動翅膀撲稜稜的飛跑了。麻雀煽動翅膀的聲音,把張自得吵醒了。他折起頭,見是娘來了,沒有說話,重又躺好,接著迷糊。娘走到父親身邊,伸手把他推醒說:「睡在這兒,還有自得哥,睡在地下,就不怕凍著了。」
父親瞇縫著眼睛問:「啥事兒?」娘說:「到殿裡我跟你說。」說著,先走進了東配殿。父親嘟囔著「神神叨叨的」,跟了進去。娘說:「你說怪不怪,傑克爾神父跟我要蓮花和治國的合影照。胡嫂子說他的眼角跟蓮花的有點像,他是不是蓮花的親生父親,來尋找蓮花來了呀。」父親說:「你一天到晚的瞎琢磨啥呀,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沒影兒的事兒,趕緊回去吧。」娘說:「我心裡總是踏實不下來,你見了他,好好瞅瞅,要是真有點像,就把他趕走,不叫他呆在這兒了。閨女是我養大的,他憑啥說要走就要走啊。」父親不耐煩道:「有影兒沒影兒的,弄得跟真的了,閨女是你自個生的,誰來跟你搶啊,趕緊回去吧。」
娘恍然大悟道:「也對,閨女是我自個費勁生下來的。」自欺欺人的回家去了。可是自此再也不能看見傑克爾神父了,一看見他就禁不住的心裡發慌,並且越看他就越覺得他跟二姐很像,近乎精神分裂了。與此同時,父親也在揣摩傑克爾神父這個人,一天夜裡趁巡邏的時候跟申有財說起他。申有財立即滿腹怨言的說:「當初我就不同意他擱這兒建啥教堂,你看看現在弄得,年輕人都跑他那兒去了,還有那些學生娃,見天沒事兒就往教堂裡跑,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啊,後生們都去信他的洋教了,咱們的老天爺三官大帝誰來供奉啊,趕明兒就連觀音菩薩,也得從咱這兒消失了不可。」父親說:「對了,三官廟那西配殿裡還沒有個正經神像,不如在那裡面塑個菩薩金身,也好讓人朝夕崇拜。」申有財說:「我現在關心的是咱們的將來,到時候沒有人去三官廟磕頭上香,都跑到教堂裡去了,三官大帝發起怒來,咱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似乎是為了印證申有財的話,從進入春季,直到暮秋,老天都沒有正經下過一場雨。四周圍瓢潑大雨一場接著一場,唯獨中間這一塊兒一場透雨都不下。明明看見天陰沉得快要挨著地面了,可一場大風過後,太陽就出來了,地面上只留下幾個雨點。大坑裡的水干了。壓一桶水要耗費半個多小時。莊稼不澆個六七回就要顆粒無收。一場冰雹讓小麥收成減少過半。老百姓成群結隊的去三官廟焚香磕頭,卻感動不了那些巍峨的神仙。於是就有人把這種天災歸結到了教堂的存在,說老天爺發怒了,不把洋教驅逐出去,別指望得到老天爺的原諒了。周圍幾個村子裡的村民幾乎全部出動了,拿著鐵掀抓鉤等工具,將教堂團團圍住,不扒了教堂誓不罷休。傑克爾神父一面讓夢月組織學生們圍在教堂的外面與憤怒的群眾對峙,一面撥打110報警。夢月試圖說服那些怒火中燒的群眾,卻被亂丟過來的坷垃砸得鼻青臉腫。但她並不退縮,秋陽下,她的目光柔和而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