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錯姻緣 第3卷 第六十一章  第2節
    洛征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過去的。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他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那一年,他才剛剛行了冠禮。

    那一年,他的父皇命他和他的皇弟洛斌去卜厘城暗查卜厘太守凌岳結黨營私的證據。

    夢裡的一切仿若當年。他們兄弟二人邊查證據邊趁機遊玩,在一個賣首飾的攤前遇到了凌岳之女——凌笑言。那時候她便已經有「洛國第一美女」的稱號了。

    「小姐,我覺得這副墜子很好看,剛好配你這身衣服。」一個小丫頭拿著一對耳墜,在凌笑言的耳垂上比量著。

    「我不喜歡戴墜子。再說,我都有一副這個顏色的了。」凌笑言擺了擺手,然後自己拿起一旁的一隻粉紫色玉鐲,對那小丫頭道:「你看這個怎麼樣?」

    「嗯,小姐戴什麼都好看著呢。」小丫頭笑著附和道。

    「這位姑娘好眼力啊。這玉鐲可是上等的好玉雕琢而成的,再說這顏色也不多見。姑娘要是喜歡,小的就虧本賣了,就收你五十兩吧,如何?」那小販絲毫不為美女所動,依然是一副油嘴滑舌的樣子。

    「什麼?五十兩?太能蒙人了吧?這哪裡能算得上是上等的好玉?」洛斌在一邊忽然接茬道。

    「這位公子,你要是不懂行就別亂說。」那小販明顯的不高興有人來攪和他的生意。

    「二弟,我們不要多管閒事。若是這位小姐喜歡,花銀子買個高興,也未嘗就是件壞事。」洛征在一旁拉扯著洛斌的衣袖道。

    「哦。」洛斌聽話的收聲了。

    「算了,我不要了。」凌笑言抬頭看了看這突然冒出來的兄弟二人,蹙了下眉,顯然方纔的好興致已經消失了。她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將手裡的那隻玉鐲放回原位,然後轉身走了。

    洛征不禁望著她的背影有些失神。

    「誒,姑娘要是喜歡,不妨出個價。若是合得上,就賣給姑娘了。」那小販對著凌笑言的背影喊著,可惜,她連頭也沒回。他有些鬱悶地轉頭看向洛斌,怒道:「你還站這兒看什麼?人都已經走遠了!快走快走,再攪和我生意,當心我揍你!」

    「我又沒說錯,它就是不值五十兩麼!」洛斌轉過頭來,顯然還是覺得自己很有理。

    「二弟,不要惹事,我們還是走吧。」洛征在一旁勸道。平時這個弟弟都是很聽他話的。

    「我出二十兩。你若是賣的話就給我包起來,不賣就算了。這還是多給你了呢!」洛斌從袖袋裡掏出二十兩拍在攤桌上。

    「唉!好吧,好吧,算我賠了。要不是剛開張,我才不會賣這個價呢。公子你仔細看看,這真的是上等的好玉做出來的。」那小販迅速接過銀子揣好,然後麻利地用紅色的軟布子將那玉鐲一裹,遞給了洛斌。

    「你買這鐲子做什麼?宮裡的哪樣兒不比這只好?」洛征在洛斌的耳邊小聲道,他猜不透洛斌想要做什麼。

    「不告訴你。」洛斌神秘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後來,當那隻玉鐲戴在凌笑言的皓腕上時,洛征就明白了。只是,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想想,其實他也送過很多東西給她,有很多貴重的首飾,有許多漂亮的衣服,還有些很稀罕的小玩意,可是她不曾離身的永遠都是那只粉紫色玉鐲。

    再後來,凌岳結黨營私之事不了了之。洛征知道那是洛斌在暗箱操作的結果。當然,他自己也是默許了的。因為他也不願意看到她全家被滿門抄斬。又過了幾月,朝中上下都在悄悄議論,說大皇有意要廢長立幼。洛征也是無意中聽到這個消息的。雖然他自己也覺得無論文治還是武功,洛斌都比他更適合那個皇位,可是想到自己的太子之位可能被廢,心裡還是難過得緊。

    「皇兄,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和你搶皇位的。我已經向父皇稟明了,我相信你一定會是個英明的君主。」那天,洛斌這樣告訴他。

    「為什麼這麼做?」洛征不禁疑惑。畢竟,擁有了至尊的皇位,就等於擁有了一切,他不相信這對洛斌沒有絲毫的誘惑。

    「因為笑言她不願意進宮。」洛斌咧嘴笑著,舌尖不自覺地舔了一下右側的虎牙。

    那一刻,洛征覺得自己丟失了很重要的東西。他說不清是什麼,就好像一顆石子落進碧澈的湖中,泛起一圈圈的漣漪,每一圈,都是說不盡的悲傷。

    洛征在洛斌與凌笑言成親那天,喝得酩酊大醉。可是即使醉了,也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心痛。那兩個人,一個是他疼愛的弟弟,一個是他心愛的女子,可是此刻,他們全都離他而去了。擁有高高在上的地位又能怎樣?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又能怎樣?有些東西注定是無法用這些換來的。

    三年後,他以為有些人,有些事,自己已經慢慢放下了,可是當翻閱到韓江呈上的折子,列舉了一系列凌岳結黨營私,貪污受賄的證據時,洛征忽然想到,也許權利和地位還是可以換來他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的。當然,人也一樣。

    沒錯,他不擇手段了,他用那些證據去威脅凌岳了。最後,他終於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那個無數次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只是,她不能再叫凌笑言了。現在,她的名字是林惜言,或者,可以稱她為「林皇后」。這樣的林惜言,是屬於他洛征的。她會陪著他一起接受萬民敬仰,她會為他生兒育女,她會跟他白頭偕老,她會一直這樣溫暖他冰冷的身體,溫暖他寂寞的心,一直到他死去……

    洛征知道她不快樂,可是他相信自己的愛有一天能夠感化她,也許他的愛不能比皇弟的多,卻絕對不會比他的少。他知道,這是他這一生做的唯一一件錯事,錯到任何人知道了都會覺得他不可原諒,可是他不覺得後悔。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他也許還會這樣選擇。兄奪弟妻!被史官記載傳到後世,定會遺臭萬年吧?那又能怎麼樣呢?他馬上就要死了,被自己深愛的女人親手毒死!

    眼前忽然出現一片罌粟花海,那麼華美絢爛,令人心顫。一陣風吹過,將那些花瓣捲起,幻化出凌笑言的模樣。她那麼快樂的旋轉著,舞蹈著,瞬間就讓周圍黯淡了顏色。她微笑著一步步朝洛征走來,他雖然知道她帶著毒,卻還是欲罷不能。他知道,早就有一根毒刺紮在了心裡,痛得他無法呼吸。如果無法麻痺自己,也許他早就死了。所以,她即使是毒藥,也是他唯一的解藥,是他這一生的唯一救贖。

    「皇兄,我會把笑言奪回來的,一定會的!」凌笑言身後,是洛斌淡漠的臉。他懷裡還抱著呼呼大睡的只有三歲的兒子。雖然他說的那麼篤定,沒有帶一絲怨恨,卻還是讓洛征感覺驚恐萬分。

    「皇兄……」

    「皇兄……」

    洛征猛地被驚醒,醒來時發現自己的衣衫已經被汗濕透了。

    「皇兄,你醒了。」當洛征張開眼睛時,看到坐在自己床前的,居然是一臉淡然的洛斌。

    洛征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也許是太過意外,也許是有太多的問題想問,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閉了嘴,緩緩呼吸了一下,才淡淡說道:「你抗旨了!」

    「嗯,抗旨了。皇兄要殺我的頭嗎?」洛斌淡笑著問,沒有嘲諷之意,就好像兄弟倆小時候討論玩遊戲輸了要怎麼罰對方一樣。

    「呵……」洛征輕笑出聲。他有些討厭自己被這樣俯視,於是掀開被子想要坐起來。他知道自己輸了,可是即使如此,他也想讓人仰視著。再不行,也要平視。

    洛斌伸手欲扶,最後還是把手放下了,就那樣看著洛征吃力地撐起自己的身體。

    「你……老了啊。」洛征還是不知該從何問起,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

    「嗯,你也一樣。還瘦了。」洛斌絲毫不肯落於下風地回嘴道。

    洛征有些生氣,想想實在沒有必要。他看了洛斌好一會兒,才問道:「你是來親手了結這場恩怨的嗎?」

    洛斌搖了搖頭:「我是來帶笑言走的。我說了一定會把她奪回去。」

    「是啊,都已經十三年了。久得我已經快要忘記了。我還以為你會率領著千軍萬馬,一舉攻城,搶回笑言,還有這本就該屬於你的皇位。」洛征千算萬算都沒料到,當年那個儒雅,聰慧,有時候還會孩子氣的皇弟,居然就這樣孤身一人來到宮中,甚至如此悄無聲息地坐在他的床前。

    「怎麼可能忘記呢?你不是一直都有派人盯著我麼?」洛斌微挑唇角。他們二人都心知肚明,那些被派去的暗哨是怎麼被耍得團團轉的。停頓了一下,洛斌繼續道:「我去哪兒弄什麼千軍萬馬?你也忒高估我了。」

    「沒有兵馬,你為什麼要調集大批的糧草?」洛征不禁鎖起了眉頭。

    「那不過是惑敵之計罷了。」洛斌抬手撫平兄長緊蹙的眉:「何晉笙,你還記得吧?他死後將兒子托付給我,可是那孩子一心想要報仇,所以我便將他送去了虞越。後來他為雲景所用,也剛好幫了我一些忙。我只是讓他幫我調動一些人馬來令你生疑而已。至於後來那些事,純粹是庚兒的朋友為了救他搞出來的。」

    「唉,你的幸運真是讓神仙都嫉妒啊!總是有那麼多的貴人相助。在這點上,我永遠不及你分毫。」洛征歎息著。

    「我也是這麼覺得。若是庚兒能入贅瑯嬛為君後,我會更放心一些。」

    「我還以為你是為了向瑯嬛借兵才讓他去瑯嬛參加『選繡』的。」

    「我本就不欲與你刀槍相向,又怎麼會做那種事?我只是通過一個朋友知道了瑯嬛國太女是個不錯的女子,希望庚兒留在那裡會幸福罷了。可惜,最後始終沒能如願。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想,笑言她也怪我亂點鴛鴦譜了。」

    「她好像已經選好了兒媳,之前還讓我下旨賜婚呢!」

    「呵呵,倒是很像她的性子。」

    洛征忽然斂起笑容,嚴肅道:「你覺得你能輕易進得宮內,就定會順利帶走她嗎?」

    「一定會。」洛斌正色道。

    「哦?如此自負?」洛征嗤之以鼻。

    「你這寢宮內的人都被笑言支使到了寢宮外面,想喊人來抓我怕是不能了。再說,你以為我這十三年來什麼都沒做嗎?」洛斌邊說邊指著角落的一個紅木書櫃道:「這個後面有一條密道,是先祖為了避難保命用的。我是小時候無意中從母后那裡得知的。後來,我在卞安建府的時候,便找人暗中挖了條密道,原是為了避開你派去的眼線,後來便想為何不挖一條直接通到宮中?」

    「這種法子你也能想到,還真是煞費苦心啊!」洛征不覺笑了。這個弟弟,他果然是看不透。

    「最苦的人應該是笑言才對。每次庚兒進宮都會給她帶卞安的小吃,我都會在裡面夾張字條給她。每張字條上都只寫兩個字:等我。也許,我們誰也沒料到這一等居然就是十三年。後來我也曾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你也一樣很愛她,就讓她跟了你也未嘗就是不幸。可是最後我還是沒能放棄。」

    「她也一樣沒有放棄啊,不然也不會恨我至此,都不惜賠上自己。」洛征覺得嘴裡很苦,比太醫院那些個藥加在一起熬還苦。

    洛斌的笑容裡也多了一絲沉重,重得讓那臉上一直淡淡的表情有些崩壞之意。

    這個時候,林惜言走了進來。她掩好門,回身瞧見洛征已經醒了,便愣在那兒沒有動作。

    「讓我再跟她說幾句話吧。」洛征的聲音很輕,聽起來像是在懇求。

    洛斌望了望站在門口的人兒,揮手示意她過來,然後自己轉身進了密道。

    林惜言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一步步蹭到洛征床邊。洛征抬手輕輕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林惜言看了看他,乖乖坐了下去。她心裡有些不安,不知道他們二人說了什麼,為什麼洛斌扔下她自己先走了。

    洛征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什麼也沒說。他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她了,所以他想要把她的模樣牢牢記在心裡。

    林惜言的眼淚突然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她哽咽著說道:「我後悔了……」

    洛征不知道她到底後悔什麼了,不過已經無所謂了。他抬手輕輕為她擦拭著眼淚:「你是捨不得辛延嗎?還是放不下庚兒?放心去吧,他們都會成為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的。」

    林惜言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還是一直哭。她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是造了什麼孽,所以此生才惹了這樣的情債。一個男人放棄天下就只為了她,一個男人得了天下還是為了她,可是最終,她卻負了他們。

    林惜言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想著莫不如就這樣死了算了。她後悔了,後悔當初認識他們,後悔十三年前沒有直接死掉,後悔當初一時氣憤下了毒,後悔自己經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才驀然發現,原來她也這樣在乎他。

    「別傻了。」洛征忽然扣住她的手,將她的手腕和那匕首緊緊鎖住。他顫抖著唇湊過去,輕輕貼上了她的雙唇,輕觸的瞬間,他發現自己的嘴唇乾燥得起了層皮,硬硬地劃在那豐盈的唇上。他看到她閉著的眼角又滑落一行清淚,流進他的嘴裡,澀澀的,沖淡了原本嘴裡的苦味。

    直到林惜言緩緩張開朦朧的淚眼,洛征才離開她的唇。他像是累了一般靠在身後的軟墊上,笑道:「我搶來了十三年的幸福,現在要連本帶利的還回去了。去吧,那裡還有屬於你的幸福。」說著,他指了指密道的入口。

    林惜言站起身,看了洛征好一會兒,還是沒有挪動半步。

    「再看,我就捨不得放你離開了啊。」洛征緩緩閉上眼睛:「去吧,朕命你不許回頭。」

    林惜言腳步沉重地朝密道走去,每走一步她都覺得心在抽痛。可是她不能回頭。快到密道門口的時候,她幾乎是逃也似的跑了進去。

    「真的沒有回頭啊。以前怎麼就沒見你這麼聽話呢。」洛征望著她的背影喃喃道。說完,便像是累極了一般,合上了眼睛。

    當晚,宮中傳來噩耗,大皇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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