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鍾青葉正想的出神的時候,身邊的孩子突然一把抓緊了她的手。
習昃抓的很緊,痛感幾乎一瞬間便傳達而來,鍾青葉微微一蹙眉,低頭看了他一眼。卻見這孩子根本沒有看她,兩眼死死的看著不遠處的長街。
鍾青葉心中一個咯登,急忙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從長街遠處遙遙推開行來一群人,由持刀帶棒的士兵左右兩列嚴密包裹著、推搡著,蹣跚朝大廣場走過來。
這些人都穿著囚衣,原本是白色的衣料,如今已經被地牢骯髒的環境弄得看不清顏色了,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些血污,蓬頭垢面的早已經看不清模樣。這些人中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年紀從白髮蒼蒼的夕陽老人到還沒有鍾青葉一半高的孩子,身材從胖的撐破衣服的男人到柴毀骨立的虛弱婦人,各種各樣因有盡有。人群被嬰兒手臂粗細的鐵鏈拴著,呈兩行排列,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
這些人都帶著連接了手腕和脖頸的厚木刑具,手腳上還帶了沉重的桎梏。鍾青葉甚至看見好幾個年邁的老人腳踝上都被套上了鐵鏈,後面拴著沉重的鐵球,老人每走一步,鐵鏈匡當匡當的作響,鐵球摩擦著凹凸不平的地面,發出沉悶而綿長的聲音。
孩子的手腕磨出了鮮血,滴滴答答的還在掉落,一路而來鮮血滴答成流,老人的鼻尖噴出濃重的薄霧,每一下喘息都似用盡了一生的力量。偶爾可以聽到抑制不住的呻。吟,但是下一秒即淹沒在身邊士兵的怒吼中。
皮鞭揚塵,昏暗的光線突然變得刺眼,高高甩下的鞭尖每一次打落都似帶了沉重的力量,風聲刺耳,迴盪在長長的街道裡,猶如心底無盡的哭泣。
鍾青葉說不出話來,所有的圍觀者都說不出話來,這一刻,無論旁觀者抱了什麼樣的心態,是幸災樂禍也好,是袖手旁觀也罷,所有人都沉默著,目睹那綿長的隊伍一步一步無可奈何的走向死亡。
長街寂靜,孩子緊緊抓著她的手指,力道之大幾乎要透過皮肉捏碎她的骨髓,生生的疼痛在寂靜中逐漸變得麻木,再也感覺不到了。
空氣中有囚犯孩子血跡低落的清脆聲響,有老人鼻息一下一下的沉重,有體虛女人難以忍受的呻。吟,有鐵鏈摩擦匡當的聲響,有腳踏青石板沉重的腳步,有士兵尖銳的怒罵,還有皮鞭甩落一下一下的風聲。
這些聲音鉸接在一起,在鍾青葉漆黑的眼裡,在三月陰鷙的天空下,在眾人無聲的凝望中,凝固出了帝王之心的冷漠與殘酷,凝固出了高位上那金光惑人的寶座,凝固了鮮血,也凝固了人心。
長長的鎖鏈晃晃悠悠,匡當匡當的聲響,每一下都似打在人的心口上,每一下都似在警告這些無辜的人,看,這就是背叛的下場!
鍾青葉微微掃了一眼身邊的百姓,無一例外的,在他們的瞳孔裡緩緩蔓延出了驚懼和憐憫,還有無邊無際的恐懼。
齊穆威嚇的目的達到了,這些百姓畏懼了,或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會再有人來挑釁他的皇者尊榮了。
但,這偌大的一片人群,或許只有那些囚犯和鍾青葉這種切身經歷過的當事人才能明白,這些被冰冷鐵鏈鎖住的人,都是無辜的。
說好聽點,他們是為了齊穆奠定尊榮而奔赴死亡,說難聽點,他們就是權力的犧牲者。不管他們以前是否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至少在這件事中,他們確實冤枉。
平日享受了一般人享受不到的尊貴雍容,自然也有常人無法體會的痛苦的折磨。伴君如伴虎,權力永遠是把雙刃劍。鍾青葉在心裡靜靜的想著,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齊墨的臉,微微一歎。
這個世界上,有弱者才會有強者,兩者相互依存,又彼此襯托。或許只有齊墨那種人,才能運用好權力這把雙刃劍,使之傷敵無形卻又自保無恙。
鍾青葉微微側頭,看了一眼緊緊貼著他而站的孩子,兩人的手緊緊相握,傳達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明白的支持與信念。鍾青葉並不認識西泠一族,但是看習昃越來越僵硬和冰冷的臉,不難猜測到他的親人也在其中。
看著親人一個個走向斷頭台,自己卻無能為力,這種痛苦鍾青葉也領會過,但是這世上根本沒有感同身受一說,她當初領悟到的只是父母和阿軒的死亡,而習昃這孩子,卻要親眼看著自己一千多個族人一一赴死。他救不了他們,甚至連哭,都不能正大光明的去做。
該有多痛苦呢,鍾青葉根本無法想像。
只能用力抓緊他冰冷的手,支撐他不要倒下去。看著孩子面無表情的臉,鍾青葉忍不住心生懊惱,要是沒有帶他來就好了,但是習昃的身體裡,有一種類似鋼鐵的存在,他依靠著那些鋼鐵,絕不會輕易倒下去。
鍾青葉最最擔心的,就是這孩子親眼目睹了族人的一一死去,鮮血會蒙蔽他的心靈,縱然人活下來了,他也從此關閉了心門,再也不相信任何溫暖的存在,而怨憤和悔恨,將成為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鍾青葉用怨憤喚醒了他,卻在同時恐慌著,他會被鎖在怨憤裡,永無放生之日。
因為她親身體會過這種怨憤的動力,看著親人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的自責與悲憤會激發人心裡最強的執念,所以才越發明白,那種一旦淪陷便再無救贖的境地。就連她自己,都還沒有解脫出來。
孩子,如果你也變成這樣,我又該怎麼去幫你?
連我自己,都救不了我自己。
鍾青葉緩緩瞇起眼睛,看著從遠處一步步蹣跚而來的囚犯們。不管這些人以前擁有何等高貴的地位,何等常人無法企及的尊容,在這一刻,他們無不是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臉上的表情是木然的、看不見任何希望的死灰。
沒有激動、沒有悲嗆、沒有痛苦,什麼都沒有。
在他們的臉上,鍾青葉只能看見絕望的顏色,漆黑的,沒有任何光芒可言。
除了外表邋遢,表情死寂之外,無論是老人還是孩子,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每個人都是一副負載纍纍的疲憊模樣。好似是被監獄的艱苦環境以及尊嚴被打落地獄的痛苦擊倒了,他們雖然還活著,但他們已經不復存在了。
有粗壯的士兵氣焰囂張的走過來,粗言穢語的斥責人群給囚犯讓道,百姓畏懼他們手中的刀劍,紛紛退開,習昃全身僵硬如鐵,根本動不了分毫,為了不引人注意,鍾青葉只得蹲下身子一把抱起他,隨人群走到旁邊。
囚犯的隊伍緩緩走了過來,從鍾青葉面前走過,沒有一個人側頭看一眼,習昃乖巧的在鍾青葉的懷裡,原本還擔心這孩子會控制不住出言喚人,鍾青葉甚至做好了隨時打暈他的準備。
但是很顯然,她小看了這個孩子,從始至終他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音,要不是面色慘白的可怕,和拽著鍾青葉的手指在不受控制的顫抖外,幾乎沒有任何反應,簡直如同眼前即將死亡的,不過是些陌生人。
鍾青葉的心,狠狠的揪了起來。
囚犯的隊伍太長了,以至於一頭都走上了斷頭台,另一頭還看不到尾巴。鍾青葉抱著習昃走到可以看見斬首台的地方,低頭低聲道:「如果受不了的話,就告訴我一聲,我帶你回去。」
習昃沒有任何反應,瞳孔裡黑漆漆的一片,眨也不眨的看著高高的斬首台。
鍾青葉心疼的摸了摸他的腦袋,憋了許久,才憋出一句話來:「別太強撐,哭出來也沒關係。」
習昃依然是一副沒表情的模樣,整個人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除了目視前方,什麼動作都做不出來。
鍾青葉也轉頭看向高台,第一批的死亡人員已經跪在了高台上,一字排開正好七個人,都是男人,年歲基本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應該就是這一次受到波及的無辜官員。
在這七個人之後,還站了七個牛高馬大的男人,頭上紮著大紅的布料,三月的天色乍暖還寒,他們卻只穿了一件紅色大褂,下身是黑色的寬褲,胸膛上的黑毛扭曲濃厚,面上油光滿溢,面無表情的持刀站在七個死囚後面。
斬首台的後方,大帳篷內的三張檀木大桌後面一已經坐好了人,都是三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為首的一個一臉的絡腮鬍子,端正而坐,人人面無表情。
圍觀的人群寂靜下來,無數雙眼睛死死的看著斬首台之上,鍾青葉不知道別人的心裡這一刻在想些什麼,她只知道,習昃拽著她衣袖的手,幾乎要把她的衣料扯破了。而她自己的心,也不受控制的高懸著。
終於,絡腮鬍子從筆筒中抽出一支利劍模樣的令牌,輕飄飄的一扔,令牌在半空中劃過優雅的弧線,匡噹一聲,落地聲刺耳。
「午時三刻已到,吾皇御令,斬立決!」
那一刻,鍾青葉的衣袖發出嘶的一聲微響,被七歲的孩子,整個撕裂了。
無形中,彷彿有什麼東西,也就這樣,撕裂了。
那是屬於西泠瀲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