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愈長，看世界的方式愈變得寬容，因為知道自己能改變的東西其實很少，說件最簡單的事，十幾二十歲時總想盡辦法把自己的體重維持在五十以下，好吃跟討厭運動讓這件事變得更加艱辛，過了二十八歲，她的體重無聲無息竄至五十一，可把她嚇壞了，她的食量並沒有增加，但她的新陳代謝變慢了，坐下來時，她的肚子翻出一層肉。
痛定思痛，節食了三天，體重一下降到四十九，她覺得自己戰勝了上帝，一星期復胖後，她把體重計拿去回收，買了一些新褲子，促進台灣經濟，還買了新內衣，因為升級了一個罩杯，雖然看起來有些笨重，不過有漂亮的乳溝。人生啊……換個角度想，也是挺美好的。
「你最近是不是胖了？」盧雅麗偏頭看了好友一眼。「有雙下巴。」
「嗯。」喬苡蘋點頭，利落地以叉子捲起意大利面送入口中。「我只要把下巴往前伸一點，就看不出來了。」她將下巴往前頂出去。
盧雅麗笑道：「你這樣很白癡耶！」
喬苡蘋喝口水。「我知道，反正我已經看開了。」她聳聳肩。「你吃色拉就飽了？」她瞄了眼她的盤子。
「沒什麼胃口。」
「為什麼？」
她歎口氣，看了下塗著粉紅的指甲。「我跟他分手了。」
「你們不是要訂婚了？」喬苡蘋發現自己拉高聲音後，急忙壓下嗓子。「真的還假的？」
「我會跟你開這種玩笑嗎？」她聳聳肩。
「為什麼……」
「這句話聽了就讓人煩。」她皺了下眉頭。「每個人都在問為什麼，有時候就是這樣……」她頓住。「開始的時候為了價值觀吵，再後來什麼事都吵，然後乾脆不說話，再後來……是懶得說話，拖著拖著幾年過去了，雙方家長催該結婚了，兩個人坐下來談婚事，談得不甘不願，然後我看到桌上的珍珠奶茶，就決定分手了。」
「啊？」喬苡蘋愣住。「珍珠奶茶？」
「我跟他說我要綠珍奶，結果他買錯了，買成一般的珍珠奶茶。」她聳聳肩。「這幾年他對我說的話，都是左耳進右耳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婚前就這樣，我不敢想以後，珍珠奶茶只是導火線。」
喬苡蘋點點頭，沒有說話，這些年她聽了不少雅麗對男友的不滿，與兩人間的爭執，所以大致上都明白，其實他們這幾年也分分合合了幾次。
「要我陪你去哪走走，散散心嗎？」她問道。
盧雅麗露出笑。「謝啦！還是朋友好，不過不用了，我沒那麼脆弱，這些年多少是明白會走到這一步，不過真的分手了，心裡還是有些怪怪的，不過死不了，現在我煩惱的是怎麼跟我爸媽說，都談到訂婚了，結果現在才說不嫁了，我會被罵到臭頭。」
「船到橋頭自然直，多想無益，午飯還是要吃一點，別弄壞身體，你要不要再點個什麼東西？」
「不用了，真的沒什麼胃口。」她轉個話題。「你今天穿這樣很好看。」
「真的嗎？」喬苡蘋高興地微笑。
「很少看你穿洋裝。」她一向都是襯衫牛仔褲這類的輕便裝扮，沒想到今天卻穿了件方領的嫩綠色小洋裝，領口下還有個蝴蝶結。
「我媽買的。」喬苡蘋放下叉子，拿起餐巾紙。「昨天我陪她去百貨公司，她心血來潮就幫我買了幾件比較淑女的衣服，我不要還不行，她還給我臉色看，說什麼我就是穿得邋裡邋遢才沒男人追。」
「你媽說得很有道理。」盧雅麗附和。「你穿這樣整個人都亮起來，幹嘛老穿那一千零一件衣服，你就是不愛打扮，世界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
「拜託，不要講這句話好不好，聽到都快吐了。」喬苡蘋搖頭。「我媽這陣子都在跟我念這個，什麼不要穿那些暗暗灰灰的顏色，氣色看起來不好，又不是七老八十幹嘛一直穿黑色、藍色、咖啡色，女人要打扮打扮，沒化妝也塗個口紅，看起來氣色好，都要三十的人了，已經沒有青春可以揮霍了，要趕緊抓住青春的尾巴。」
盧雅麗笑出聲。「你媽真的這麼說？」
「對啊！」喬苡蘋微笑。「我跟我媽說『哇，你從哪裡學來的？還會說青春的尾巴』，她說是看電視學的，最後還跟我說『小蘋，我知道你不想結婚，媽媽也不強迫你，可是好歹要談幾個戀愛嘛！不要變成老姑婆。』」
盧雅麗笑道：「她……她真的這麼說。」
喬苡蘋點頭。
「你怎麼說？」
「我跟她說我在練玉女心經，男人會讓我走火入魔，所以要保持距離。我媽以為是慾火焚身的欲，還跟我鬧，說『欲』女心經要跟男人一起修練比較好。」
盧雅麗大笑出聲。「你們兩個真是一對寶。」
「逗她開心也不錯，笑可以治百病。」喬苡蘋往後靠著椅背，服務生走過來收盤子。
她隨性地看著餐廳的擺設，等服務生走後才道：「等一下去看電影怎麼樣？」
「好啊！反正我今天一整天都有空。」盧雅麗聳聳肩。「沒了男朋友，時間多得很。」
「今天要開心一點，別再提這件事。」
「也對。」盧雅麗點頭。「我先去上個洗手間。」
喬苡蘋點點頭，拿起餐巾紙抹了抹嘴，她低頭拉了拉有點低的領口，當她抬起頭時，忽然瞧見一個熟悉的臉孔。
「苡蘋。」
「籐田，你怎麼在這裡？」她露出笑容。籐田是她的學生，她已經教他一年了，他是個蠻用功的學生，他的中文說得還不錯，不過發音不太好，她糾正了他很久，但有些音像是坐、囚、尤還是發得不標準。
籐田博往後指了下自己的位置。「我在那裡，跟我的朋友，我們要走了，他去廁所，所以我來看看你。」
「我來跟你打招呼。」她笑著糾正了下他的用法。
「對，我來跟你打招呼。」籐田博露出靦腆的笑。
「是日本的朋友還是台灣的朋友？」她閒聊地問了下。
「日本的朋友，他來台灣旅行，我帶他去玩。」他解釋。
就在這時，喬苡蘋發現又出現了個熟臉孔，是古昊軒，他的身邊有個棕髮女子，是個外國人，長得很漂亮，穿著細肩帶的緊身上衣，下半身是件短裙，露出健康的小麥色長腿。
喬苡蘋收回視線，繼續跟籐田講話，希望 Rick不要也過來跟她打招呼。並非她對 Rick 有什麼意見，而是她一向不喜歡與學生在私底下有什麼接觸，即使是路上遇見閒聊她都覺得累。上課時她可以跟學生天南地北的聊，讓教室氣氛活潑，但一下課她什麼也不想講，她知道很多老師私底下會與學生出去，可對她而言學生就是學生，她不想有多餘的牽扯。
遇上籐田她就已經在拚命找話題了，再來一個她實在有些吃不消，而且這兩個學生不認識，她還得介紹他們，一想到就覺得麻煩。
「苡蘋，真是巧合，在這裡看到你。」他的黑眸緊盯著她，注意到她不同於以往的穿著，她今天穿得很女性化。
果然是躲不掉啊！喬苡蘋抬起頭，露出老師的職業笑臉。「真巧，在這裡遇見你。」
古昊軒一聽見她的話，立刻道：「『真是巧合』不可以嗎？」
「這種時候說『真巧』。」喬苡蘋微笑回答。
「什麼時候說『真是巧合』？」他皺下眉頭緊接著問。
她依然保持笑容。「現在不是上課時間，下次上課的時候我再解釋。」他一進來已經夠引人注目了，還到她身邊說個不停，現在他們都變成焦點了。
「你們要坐這裡嗎？」女服務生指著喬苡蘋身旁的桌子。
古昊軒快速地以西班牙文跟女伴說了幾句話，喬苡蘋在心裡祈禱他們不要坐在旁邊。
「我們坐後面。」古昊軒指著喬苡蘋身後靠窗的位置。「他是……」他看了下籐田。
「我的學生，他叫籐田博。」她也對籐田說了下 Rick 的名字。
籐田顯得有些拘謹，他點點頭，沒說什麼。
古昊軒也點個頭，隨即走到後面的座位。
女服務生漾著燦爛的笑靨，問道：「請問你是哪一國人？」
古昊軒沒有回答她的話，拉開椅子就坐後，對女服務生說道：「給我們菜單。」
「哦！好。」女服務生立即轉頭離去。
「籐田，那是你的朋友嗎？」她指了下他後面左右張望的男子。
籐田轉過頭後說道：「對。」
「那你快去吧！」
「再見。」籐田恭敬地跟她點個頭。
她笑道：「再見。」
籐田走後沒多久，盧雅麗從洗手間回來，她一就坐便眼睛一亮。
一個高大，有著深邃五官的帥氣男生就在她視線內，盧雅麗眨了下眼，哇……好 man，怎麼說呢，他長得不是屬於白人的那種臉孔，而是比較偏東方的，黑髮有點微卷，膚色也比較深，有點……西班牙那種拉丁男人的感覺，不是俊美型的，嚴格說起來也不能算帥，可是很有男人味道。
她立刻壓低聲音說道：「喂，你有沒有注意到後面那個男的，好帥喔！」
「他是我學生。」喬苡蘋喝了口水。
「你學生？」她一臉詫異。
「對。」她的表情讓喬苡蘋想笑。
「哇！你學生都長這樣嗎？」盧雅麗驚訝地說。「這種的你也沒感覺？暴殄天物。」
「什麼暴殄天物？」喬苡蘋笑道。
「你有病。」盧雅麗嚴肅地說。「如果你的學生都是這一種的，你還要做老姑婆，那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你亂說什麼，第一我又沒說我要做老姑婆，而且不想結婚就叫老姑婆這不對吧！再來我的學生不是都這一型的，東方人西方人，美的醜的一般長相的都有，算了不說了，我們走吧！」喬苡蘋小聲對盧雅麗說道。
「為什麼，你的果汁不是還沒來？」盧雅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他叫什麼名字？」
「英文名字是 Rick，中文是古昊軒。」
「好古意的名字。」
「他爺爺取的。」
「你教他多久了，他中文怎麼樣？」她繼續探問。
「教他半年了，好像是去年十二月開始上課的，本來只打算教他一個月，因為我不想八點半這麼早上課，後來他知道以後很不高興，說他可以改時間，他不希望我只教一個月就走，他為了我特意把時間挪到下午四點，我聽了以後很不好意思，只好繼續教他。」
「哦……」雅麗曖昧地拉長音。「他一定是捨不得你。」
「你別亂講，他對老師要求比較多，而且他跟我說過因為我教得還不錯，所以他不想再換。」喬苡蘋又喝口水。
盧雅麗調侃道：「才怪，一定有鬼，對了，他是哪一國人？」
「美國人，爸爸是 ABC，媽媽是西班牙人，他在西班牙出生所以也是西班牙人，外婆好像是希臘人。」喬苡蘋一口氣回答完畢。「我不想喝果汁了，我們走吧！」
「為什麼要走？」盧雅麗瞥她一眼。「你有時真是怪人一個，這種好貨色你也不積極爭取，只會落跑，旁邊那個女的是他的女朋友？」
喬苡蘋好笑道：「我不知道，不過大概不是吧，他前幾天說他表妹要來台灣，我想大概是他表妹！」由他們剛剛的舉止看來不太像情侶。
「嗯……」盧雅麗沉吟了下。「那他到底有沒有女朋友？」
「我不知道，我沒問過他。」
「幹嘛不問！」
「我沒興趣。」她頓了下。「你有興趣我可以幫你問問看。」
「還真有點心動。」盧雅麗笑道：「免了啦！你自己留著。」
服務生送上柳橙汁，喬苡蘋一口氣喝掉一半。「好了，走吧！」
盧雅麗瞪她一眼。「你……」
「說好了去看電影。」她起身。
「真是受不了你。」盧雅麗歎口氣跟著起身。
離開前喬苡蘋禮貌地跟古昊軒點個頭後就快速地走出意大利餐廳。
「她就是你的中文老師？」Anita 看著喬苡蘋消失在街道上。
「嗯。」古昊軒點了點頭，剛才見到她時還真有點訝異，認識她半年多，從沒見過她穿任何女性化的服裝，沒想到今天卻讓他瞧見她穿洋裝的模樣，還蠻俏麗可愛的。
「她看起來好年輕。」
「東方女生看起來都比較小，不過她年紀其實比你大。」
Anita 訝異地睜大眼。「她教得好不好，我也想學學看。」
「她是個好老師。」
Anita 露出笑。「很少聽到你稱讚人。」
女服務生將菜單遞上，Anita 話沒停地繼續說道：「我也來學中文怎麼樣？」
「這裡有很多語言學校……」
「我不要語言學校，我想讓她教。」
古昊軒訝異道：「為什麼？」
Anita 俏皮一笑。「要你開口讚美可不容易，我想見識見識。」
古昊軒好笑地搖搖頭。「隨你吧！我會幫你問問看的。」
翌日
「這是你上次的作業，」她將試題卷遞給他。
古昊軒瞄了眼紅色的訂正字體，而後問了幾個問題。喬苡蘋耐心地回答，接著兩人才進入課本的文法句型。
時間很快過去，快下課時，喬苡蘋問道：「還有十分鐘就下課了，你有問題要問嗎？」
「我的表妹也想學中文，你可以幫她上課嗎？」他問道。
「你表妹？」
「前幾天我們遇到在餐廳……」
「在餐廳遇到。」她糾正他的話，雖然他的中文已經說得不錯，可是有時卻又會犯些簡單的錯誤。
他重複她的話後，繼續道：「她打算在台灣先待三個月看看，所以想學一點中文，我告訴她你是好老師。」
她愣了下，隨即淺笑道：「謝謝，她可以直接到補習班或是大學的語文中心學……」
「她想跟你有中文課。」
「上中文課。」她糾正他的話。
他重複念了一次後，繼續原來的話題。「她想上一對一的課，不去補習班、語言中心。」
喬苡蘋眨了下睫毛。「可是我不能給她簽證。」
一般外國人在台灣的停留期限為十四、三十、六十天跟九十天，最多九十天，除非有工作簽證，否則就得出境，而大部分的外國人都是以研習中文來延長簽證。
一般他們都會到各大專院校附設的國語文教學中心上課，每週最少須上十小時的課，而後語文中心會開證明讓他們延簽。
「她只打算待三個月嗎？」她緊接著問，如果他的表妹打算短期就離台，根本不需學中文。
「她還在想。」他聳聳肩。「如果她覺得台灣不好玩，她會離開，學中文也是一樣，可能學兩天，她不喜歡，不學了。」他猜 Anita 只是一時興頭上，過一陣子熱度可能就退了。
她點點頭，先糾正他的話語。「可能學『沒』兩天，她『就』不學了。」
「為什麼要『沒』，跟『就』？」
「『沒』在這裡的意思不是沒有，是『不到』的意思，沒兩天表示不到兩天，時間很短，如果不要『沒』也沒關係，可是有『沒』句子會比較好，比如說『她看書看沒五分鐘就睡著了』，這裡的意思不是真的拿表去算她看了幾分鐘，而是說時間很短，她看一下書，然後很快就睡著了。『沒……就……』可以看成一個句型……」她開始舉更多例句說明，一如以往，他很快就懂了，於是她將話題導回。
「你表妹想要什麼時候上課？」
「都可以，看你什麼時候方便？」
喬苡蘋偏頭想了下，正要說個時間時，電話響了，他起身走到桌旁去接電話，喬苡蘋放鬆地靠著沙發，聽見他先是以英文說了幾句後，忽然轉換成西班牙文，語氣也變得嚴厲，一分鐘後他掛上電話，轉過頭來，一臉殺氣。
記憶所及，只有一個人曾讓他這麼生氣過。「你前妻？」
他愣了一下才會意過來她說了什麼，簡單地應了一聲，「好笑嗎？」
「什麼？」她眨了下眼睛。
他抵著桌沿，指了下自己的嘴角。「你在笑。」
她頓時一陣尷尬。「我只是想到一些電影還有小說，前妻好像都很令人頭痛。」
他挑起眉毛。「You can say that again，我同意。」
她不自覺地又露出笑。
「你覺得很好笑？」他追問。
真糟糕，忘了他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她必須好好控制自己的顏面神經才行。「快下課了。」她故意瞄了手錶一眼。「我禮拜三跟禮拜五中午以後有空，對了，我還沒問你表妹的名字。」
「Anita。」他走向她。
她站起身。「她想在哪裡上課？」
「我要她打給你，你們再討論。」
她頷首。「下禮拜見。」
「等一下。」
她疑惑地望著他。
他似笑非笑道：「我沒有你的電話。」
「哦！對。」她竟然忘了，她從來沒給過他自己手機的號碼，以前他若是臨時得取消中文課，都是透過補習班，現在她私下接他表妹的課，自然不能透過補習班傳話。「我的電話是……」
「等等。」他彎身拿起茶几上的手機，熟練地按了幾個鍵後，說道：「好，說。」
「請說。」她糾正他的話。
他的目光由手機移至她的眼，黑眸閃了下，她原以為他不高興，沒想他卻勾出一抹笑意。「請說。」
他的笑容詭異，讓她不明所以，她原想問他在笑什麼，不過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只是報上電話號碼。
等他鍵好數字後，她立刻道：「下禮拜見。」
他點點頭，看著她走到辦公室門口。「對了……」
她轉過頭，等待他未完的話語。
「你穿裙子很好看。」
她怔了下。
「在餐廳。」他提醒她。
她臉蛋一熱，不自在地說了聲，「謝謝，再見。」一走出辦公室，她不自覺地吁口長氣，他今天……怎麼有些怪怪的……
古昊軒靠著桌子，視線緊跟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看著手機裡的號碼，不自覺地揚起嘴角，第一步已經成功，接下來……就可以開始試探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