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數天前他就買好了票,卻仍是到後台會會老朋友。這已經是在大辰這幾年的慣例了,後來他和霍磊一起進軍隊,霍磊每年這時候都是被他父親留在軍隊裡狠狠地操練,他反而自由許多。
黎冰看著那些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人。在她還不懂得恨的時候,她總在夢裡回憶那一夜,總在高塔上幻想著他們又表演了什麼,幻想他們有一天會神奇地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鳳旋仍然記得她。在她的想像裡,他們之於她是如此熟悉,但現實畢竟無情,每個人經過這幾年來都有些轉變,獨獨她的心裡某一塊還遺留在過去。
鳳旋沒對黎冰提起小雪的事,就怕她胡思亂想。因此他在後台明示又暗示老半天,以免這群傢伙哪壺不開提哪壺,給他露了底。
也不知他們是聽懂了,或者因為後台來了個大美女而傻愣住,總之直到敘舊結束、表演開始,還真的沒有一個人提起小雪的事。
「那個傻蛋王子剛才說那些是什麼意思?」慢半拍的女歌者回過神來。
「娶了大老婆,卻以為自己娶到小老婆的意思?」畫了丑角妝的團長語畢,後腦被妻子狠狠拍了一掌。
「這樣都認不出來?」戴著面具的奇術師,依然還沒出場就能引來全場女士尖叫。他搓著下巴,遠遠看著那對在貴賓席上入座的男女,嘖嘖稱奇。「真是奇葩。」
那七天七夜,黎冰既快樂又害怕。究竟是害怕慶典太快結束,或者是結束後會證實一切仍舊是場夢?她不知道。只知道每當入夜後,她總是渾渾噩噩,既感到幸福,卻又覺得茫然不真實。
不!不!幸福需要代價,即便是神祇也不能強取豪奪!
公主不願屈服於不朽的神力,她以凡人之軀,對夜神設下三道考驗——什麼能穿越死與生?什麼能驅逐傷悲?
什麼能讓荒地開出花蕊,讓荊棘開出薔薇?
什麼能帶給人煩惱,卻又讓人忘卻煩惱?什麼能讓人笑著流淚?
把它帶來給我,我便成為禰的後。
鳳旋在天京並非無親無故,因此逢年過節總得去霍家向姑母和姑丈請安。黎冰身為公主,霍青雲夫婦當然不敢對她端長輩架子,不過黎冰對於民間禮數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每到霍家,就乖乖跟在丈夫身邊當個負責微笑的小傻妹,丈夫餵她吃什麼她就吃,丈夫拜見姑母和姑丈她也跟著拜,聽話極了,就只有一點——和女眷交際這件事,她實在不知該如何打發。
鳳旋心想她從小就不習慣這些,也沒什麼不好,三姑六婆的可怕連男人都知道。於是大多吃完飯,送上禮物,小倆口就打道回府了。這一來一往幾次,有人說公主看起來挺好相處,就是木了點;有人說鳳旋非要把媳婦綁在褲頭上才安心;也有人說公主不和親戚交際是看不起人——三姑六婆嘛,要講得出好話早就天下太平了。
但是,好歹霍家也收留了鳳旋數個寒暑,有時候不見得真的吃了飯就能告退,長輩總有些話要交代,於是不得不讓黎冰先待在花廳等著他。
鳳旋的姑母,霍夫人算是天京貴婦團裡號召力頗強的人物,沒事便會召集貴族人家的女眷打牌看戲遊湖,就是心眼直,什麼事情都見山是山。鳳旋住在霍家時,霍青雲幾個侄女、甥女都對他頗有好感,這天正好幾個女孩也在——前幾次鳳旋帶新娘子回霍家,她們沒趕上,這回終於趕上了。
霍夫人對此也沒多想,畢竟鳳旋都成親了,還是聖上賜的婚,她們能怎麼著?於是她把所有的晚輩都一塊兒照應了,連黎冰也沒漏掉,讓他們聚在一起打牌喝茶下棋。
黎冰一直插不上話,也不會打牌,但默默聽著也挺有意思,畢竟這是她從未擁有與接觸過的新奇事物,哪怕對老百姓來說再平凡無奇,卻彷彿為她那座高塔的小窗外展開一個無垠新世界。她索性就坐著邊喝茶邊聽邊看。
「我聽說鳳哥哥去永濟國平亂時,大公主跑到前線去,鳳哥哥為了保護公主,跟公主睡在同一個營帳裡,聖上才不得不賜婚呢。」
那個誰來著,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別亂造謠,公主是金枝玉葉,潔身自愛,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這到底是平反,或者落井下石?
「我母親的姊姊是太平宮的管事,這些事在宮裡早就不是秘密了。皇后娘娘雍容大度,不跟庶出的公主計較,可我真是覺得太不平了,鳳哥哥本來該娶的是我們大辰未來的女皇,結果卻為了保護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而委屈求全。鳳哥哥那麼優秀,本來可以成為輔政親王,將來還能回高陽做他想做的事,現在卻全都成了泡影!娶了庶出又什麼都不是的公主,他還有機會回高陽嗎?」
花廳一片靜默,有人覷眼看著面無表情的黎冰,和那位好有正義感的表小姐。霍夫人乾咳兩聲,正要發話打圓場,另一位表小姐又開口了。
「真是替嫡公主不平啊,品行端正的人就是鬥不過厚顏無恥的小人!」
「你之前不是罵嫡公主仗勢欺人搶你的鳳哥哥嗎?」怎麼這會兒又替人家抱起不平了?這抱不平還真廉價。
「真正可憐的是鳳哥哥啊!皇室又怎樣?皇室就能不講理了嗎?」她才是真心真意地在為鳳旋抱不平,天底下有誰比她更體貼鳳旋的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公主嫁到民間來也只是人家的媳婦,我希望嫂子到時可別為難鳳哥哥,我只不過替他說出了真心話!」
「你什麼時候聽得懂人話了,還會替人講真心話?」霍夫人一臉稀奇,某表小姐氣得踩腳。
「我和大公主情投意合,是我要她到前線陪我一陣子。」
霍磊一聽花廳這裡的氣氛不太對,立刻就去把表哥拉來,還很快地把某表妹的正義之鳴大略講述一遍,是以鳳旋一進花廳就往黎冰身前一站,好像老鷹護著小雛鳥似的。
「我想皇后娘娘母儀天下,不會喜歡有人把太平宮說成專門道人是非的地方,如果有人狐假虎威冒充太平宮的立場說三道四,讓炎帝城的主子知道了,我很好奇這種造謠生事的宮奴還能在太平宮留多久?」他拉起黎冰,向霍夫人道別,離去前又道:「就算我成為輔政親王,大辰也未必會放我回高陽,史上從來就沒有親王與女皇分隔兩地。」熙皇所說的條件,充其量就是畫了個比現實更大的大餅,他很清楚。「能不能回去就看天意,但最起碼我可以娶我想娶的女人,我很快活,不需要替我覺得委屈。你不如替你過去自以為是傷害的那些人覺得委屈,還比較實際一點。」
兩人出了霍府,黎冰低垂著頭不說話,鳳旋拉著她走到轉角的李樹下,又忍不住揉著她因為梳起雲髻而露出的纖細後頸,像安撫小動物那樣。「不用放在心上,以後不會再碰上她們。」
黎冰搖搖頭。「不是這個原因。」一群沒有什麼威脅性的女人,因為鎮日無事所以只能東家長、西家短,相比過去面對太平宮隨時隨地能壓迫得她們毫無立足之地卻還要假裝仁慈寬容,根本算不了什麼。「對不起,還要你撒謊維護我。」主帥帶女人進軍營,這不是害得鳳旋自己承認,他那些同僚扣在他身上的莫須有罪名都是真的嗎?他明明是個很盡責、很愛護部下的將領……
她的話讓鳳旋窩心地笑了。「我不在乎。我現在做的是一直以來最想做的工作,娶的是最喜愛的女人,天底下誰比我幸運?」
所以……黎冰的心跳幾乎漏了一拍。
喜愛和愛,很接近了吧?她知道他們的愛情還未成熟,依然一日日的在醞釀,他是疼她憐惜她的,終有一天那會變成愛吧?
他會愛她,而她始終戀慕著他。如果這是上天給她的補償,如果鳳旋就是她這輩子從未得到過的幸福與渴望,那麼……也許她能夠放下所有的怨恨,也許她不該再想早已成為往事的仇恨,只要想著他,看著他,與他廝守,就這麼並肩攜手走下去,那會多美好?
夕市開始了,鳳旋索性牽著她的手逛起市集,還買了一串糖球,豆沙餡外裹瓜子仁的,還有山藥和荸薺沾糖稀的,一顆顆都做得精巧又好看。他拿給黎冰,她吃了一顆後,舉起糖球串喂丈夫也吃一顆,兩人把那串糖球分著吃。
平凡夫妻小日子,因為很簡單,所以也很容易滿足啊。
後來,鳳旋還放話,以後他要到霍家拜訪時,若那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女人也在,那就恕他另擇良日再登門。
在親情裡失去的,能夠在愛情裡找回來,也許真是一種補償。如果能就此放下那些夢魘與怨恨就好了。
她是真的幾乎要放下的,鳳旋讓她相信,當兩個人相愛相守,平淡知足,這世間再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那些怨恨,那些不甘,似乎就要在丈夫的呵護與疼愛下被安撫了。
然而讓黎冰輾轉難眠的,卻是來自太平宮如影隨形的嘲弄。
太平宮只是炎帝城的東宮,卻彷彿掌握炎帝城的一切,掌握那座黑色巨城裡所有人的生死和喜怒哀樂。沒有任何秘密能逃過太平宮的監視,沒有誰的尊嚴是一回事。她總是覺得好不公平,她都出嫁了,太平宮還是不肯放過她!
不久,炎帝城卻傳來讓黎冰失笑的消息。那時鳳旋不在,她聽完李嬤嬤從宮裡打聽到的消息時,笑得身子都顫抖了,忍不住雙手撐在桌緣。打磨得光可監人的黑檀木桌几上,倒映出她扭曲嘲諷的笑臉。
皇后病了。什麼病不得而知,倒是最近宮裡人人都知道,有個小宮女,竟然大膽接近熙皇自薦寢席,結果懷上龍種了。
帝后情深,有多情深,情深到凌遲另一個女人至死?她是不得而知。但她很好奇,那些深情能敵得過比皇后年輕數十歲的對手嗎?
皇后以為她臝了這輩子最怨恨的對手,誰知道年輕的新人更快後來居上,威脅竟然來得令人措手不及!她想必是恨到病了吧?九五至尊身邊的位置,多少女人虎視眈眈?她防著另一個女人取代她的位置,然而走了一個蘭妃,她還可以防得了其他更年輕、更貌美的女人嗎?呵呵呵哈哈哈哈……
黎冰笑到流淚。既痛快,又覺得悲哀。
其實皇后也挺可憐的。這輩子巴不得丈夫眼裡只有她,認定她才是他的唯一,好不容易,那個不該出現在她愛情之中的可恨眼中釘走了,誰知道馬上又冒出另一根肉中刺。
又過幾日,黎冰回宮給蘭妃過冥壽。其實在宮外過也行,但她就是故意找理由回去,還穿上母妃最愛的紺紫色黑蝶紋袒領華袍,細腰束上黑櫻紋腰封。婚後的她雖然圓潤了一些,但猶比過去更艷光照人,而她偏要打扮得像母妃一樣,連首飾都是母妃生前所佩戴的黑鑽石項鏈與耳墜——以前戴在母妃身上,雖然好看卻有些死氣沉沉,如今她春風得意,在她身上只顯得貴氣又華麗。
雖然非皇后所出,但禮數上,黎冰還是得到太平宮去向皇后請安。宮奴以皇后正在養病為由,拒絕放行,黎冰這回可沒那麼容易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