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太平宮站得太久,宮奴們不敢議論主子,可氣氛仍是詭異到了極點。天才亮,熙皇準備上朝了,一出宮門就撞見失神的長女,他有些意外,卻見她一副疲憊落魄的模樣——與身後起了個大清早,神清氣爽地陪他用早膳、談政事的小女兒,簡直天差地別。那讓他不由得擰起眉。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不算責問,只是連跪趴在地上的李嬤嬤都暗自咬牙。這哪裡是父親對女兒的語氣?
黎冰像大夢初醒般看著她該喊父皇的這人。不管母妃怎麼說,她對熙皇已經漸漸沒有任何親情上的期待。小時候她會聽母妃的話,以為「父皇」會疼愛她,但她從來沒得到過,讓她怎麼相信?
見黎冰不說話,只是瞪著他,熙皇有些不悅了。「你母妃怎麼教你的?」
這句話就像在黎冰臉上甩一巴掌。
這一刻以前,她有股可笑的衝動,想知道父皇會不會起碼憐憫母妃走得孤孤單單,這句話卻完全將她打醒了,好像一把冰刃,狠狠往她心窩裡捅,粉碎她對這個男人任何多餘又可笑的希冀,也把她全身殘餘的溫度凍結。
你要努力,聽話,讓你父皇認可你。
過往那些力不從心與自怨自憐,轉瞬變成對這個男人的憎恨。她原本狼狽且泫然欲泣的神情,驟然變得深惡痛絕,瞪著眼前的熙皇,像看著仇人那般。
「造反了?」熙皇一瞬間有些駭著了,不明所以的他更加莫名其妙,原本大好的一個早晨,被本來就不親近的長女這麼沒來由的跑來跟他作對似地,擋著他的路不說,還大逆不道地瞪著他。「你這是成什麼樣?對長輩對父親一點基本的禮儀和尊重都沒有,你已經不是黃口小兒了,知不知道慚愧?」
李嬤嬤怕黎冰把事情鬧大,她開始拚命地磕頭,一把老骨頭在石子地上一下一下竟是磕得無比響亮。「萬歲爺饒命!聖上仁慈!公主昨夜受了風寒和驚嚇有些神智不清,蘭妃娘娘重病在身無法管束她,請聖上看在娘娘多年來抱病獨自教養殿下的辛勞,饒恕殿下無意的頂撞!」
老奴這番話,倒是說得熙皇啞口無言,再看李嬤嬤額頭都磕出血來了,熙皇雖然心裡不舒服——簡直就像無端被觸楣頭一樣,可是也不得不這麼算了。
「還不快把你們殿下帶回長樂宮!這次暫且不追究你們護主不力,讓帶病的殿下跑出寢殿,立刻傳御醫過來。」熙皇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般,「你們好自為之,大公主再出狀況,長樂宮的宮奴全給朕進浣衣局!」
黎冰只能顫抖地壓抑著,瞪著地上那攤血。李嬤嬤雖然咬緊了牙憤恨不平,卻也鬆了口氣,一班長樂宮的宮奴們全都忙不迭地跪下磕頭謝恩。
慕容霜華淡淡地看著這一切,直到父皇走遠,她才輕飄飄地道:「好啦,別磕了,再磕下去都要出人命了。父皇都走了,你們還不快去請御醫?」她忍不住看向同父異母的胞姊,而慕容黎冰也因她的開口,看向她。
她們倆,也許從沒有機會這樣把對方看個仔細吧。
這就是她的皇姊,在她出世後就注定只能當第二的慕容黎冰。儘管狼狽而楚楚可憐,到底是皇室養出來的金枝玉葉,果然非尋常粉黛能比擬,哪怕蒙了塵,都讓人心生不捨。但太平宮和長樂宮,一座炎帝城後宮的東西兩宮主人,就像天上和地下兩個死對頭,熙皇沒將蘭妃打入冷宮,是母后阻止的,怕天下人說話罷了,比起古往今來那些真正得不到寵愛的女人,蘭妃這些年依然是錦衣玉食,吃穿用度上完全比照貴妃該有的待遇,已經不錯了。
不管是慕容霜華或慕容黎冰,從小到大她們就是被這麼教育和灌輸的,太平宮和長樂宮水火不容,對方都不是好東西!所以慕容霜華多少覺得慕容黎冰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好似在指責她的不是,讓她打心底無法喜歡這個皇姊。她做了什麼?她可什麼都沒做!
這就是她的皇妹,父皇捧在手心裡,全天下的美與善都屬於她,全天下的美與善也都是她化身的慕容霜華。優雅的儀態,無瑕的妝容,僅僅一個眼神和姿態,就宣告著她才是天生的女皇,該令她自慚形穢。
她什麼都沒做,但她的存在卻將她完全否定!
一旦對你的敵人顯露出怨毒的情緒,那麼你就是個徹底的輸家。
尤其當慕容霜華無比閃耀地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像個女皇那般包容眾生地微笑看著她。然而她心裡那些黑暗與痛苦,卻是無比血淋淋的存在,她沒有辦法不痛恨慕容霜華。她美麗的眼睛果然是母妃給的,連怨毒地凝望著太平宮那母女倆時,都那麼相像。
而慕容霜華沒有生氣。
有兩種人在面對旁人無端的怨恨時不會生氣。
一種是聖人,一種叫作——目中無人。
慕容霜華只是淺淺一笑,「皇姊,你還是趁早回宮歇著吧,御醫很快就到了,妹妹我就不打擾你了。」她轉身,依然輕飄飄仙女似地走了。
黎冰知道自己難堪,但眼前她有更重要的事得費神,她不得不打起精神領著一干宮奴和李嬤嬤回長樂宮。
「殿下,我知道您難受,但為了保全娘娘最後的心願,您還是要振作起來啊!」李嬤嬤在踏進長樂宮後對她說道。
黎冰看著李嬤嬤額上的鮮血流淌了半張臉,煞是嚇人。以前她並沒有多喜歡李嬤嬤,因為李嬤嬤不像奶娘總是護著她,李嬤嬤是愚忠的,儘管母妃在發怒時也不見得會對這個從小照顧她的老奴寬容幾分,但母妃只信任李嬤嬤卻是無庸置疑的。
「你先下去包紮吧。」黎冰道。
「御醫就要到了,殿下可有打算?」
打算?連太醫院恐怕也都是皇后的眼線。黎冰終於明白在這後宮,甚至是這整個大辰皇朝中,她沒有任何盟友。母妃一直是孤立無援,一個人咬牙熬了這麼多年!
黎冰泛起霧氣的美眸,那深處有什麼完全壞死了。曾經在高塔之上,怯懦卻善良,握著風車,遙望高牆之外的世界,內心仍有許多溫柔渴望的小女孩,彷彿就這麼孤零零地死去了、被遺忘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寒冰與劇毒的荊棘化身的魔女,盤據她生命的全部!
「任何人,」她不再哭了,永遠也不。那一刻她一字一句輕聲細語說話的口吻,她抬起眼邪氣又勾人地看著人的模樣,她優雅地緩步走向蘭妃的寢殿,那舉手投足都像極了蘭妃——不,蘭妃終究仍是個期待愛情回頭的傻女人,而黎冰什麼都不期待。那一身黑袍,儼然就是她的化身,她嗓音低柔,卻像吐信的毒蛇,「也別想再踐踏母妃的尊嚴,尤其是一個小小的御醫。」她抬起頭,眼裡帶著一絲諷笑地看向李嬤嬤,「終究我的命和御醫的命還是有差別的。不是嗎?」
王御醫來到長樂宮,他已經許久沒踏進長樂宮,一時間忍不住有些遲疑和卻步。
現在是大白天,為何整座長樂宮依然鬼氣森森?好像要確認自己的想法一般,他往外頭的花園一看,可不是陽光明媚,春色正好?
「殿下正在等你。」突如其來,沒有抑揚頓挫,也沒有溫度的嗓音就這麼冒了出來。
王御醫回過頭,差點嚇得口吐白沬。長樂宮的大宮女一身黑衣,面無表情,素淨著一張慘白的臉,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邊。
「你……」以前長樂宮有這麼陰森嗎?王御醫記得相較於太平宮,蘭妃雖然一切待遇比照貴妃,可長樂宮確實和冷宮沒兩樣——但現在根本像地宮吧?然而,王御醫也清楚,所謂待遇比照貴妃,也只是不讓蘭妃顯得太落魄,以免有人非議皇后善妒。太平宮請御醫,除了左右院判外,還得帶上四名御醫隨行,到了長樂宮就沒那麼講究。如果不是因為大公主仍是金枝玉葉,恐怕長樂宮只輪得到官階更低,甚至沒有官階的小太醫診病,而不是由身為右院判的他來主治。
「殿下等您很久了。」宮女無視御醫撞鬼似的反應,依然面無表情地道。原本還有滿腹牢騷和疑惑的王御醫,當下也不敢再多說什麼,提著藥篋隨宮女入內。
雖然分屬大辰皇朝的東西兩宮,可長樂宮的格局確實不比作為椒房的太平宮。二進院的格局,前後殿都是面闊五間,進深三間。太平宮和長樂宮都有一座琉璃塔,位在後殿,但太平宮的琉璃塔當然要高一些。幾年前嫡公主十二歲生辰,熙皇還將太平宮的琉璃塔大肆整修,如今不只比長樂宮更高,也更金碧輝煌,老遠就看到高高矗在那兒,好像怕人不知他心有多偏似的。
浮雕著蝙蝠萬字團花紋的影壁之後,東西配殿的門廊前各一排老楓樹,枝葉幾乎遮天蔽日,王御醫隨著宮女一路穿過前院,只覺陰風陣陣。
作為長樂宮主人的蘭妃住前殿,大公主住後殿,登上露台後方是前殿簷廊。王御醫一進明間就覺得不太對勁,裡頭一盞燈也不點,大白天的殿內也是暗影幢幢,也不知是不是他太久沒來,總感覺每樣陳設都陳舊了幾分,感覺不到一絲人氣,宮女在他身後把門關上,那門軸轉動時古怪尖銳的聲響,嚇得他心裡打了個突,還差點跳了起來,幸好忍住。
「大公主玉體微恙,不能吹風。」宮女在他身後,依然聲調死板地解釋。
王御醫也只能不作表示。
穿過梅蘭竹菊四面黑檀木鏤雕欄牆之後,就是平時他給蘭妃娘娘懸絲診脈的左次間,與蘭妃臥房的左稍間隔著黑瑪瑙龍鳳翔雲團屏風,向來在他看診時屏風前還會掛上布簾,然而今天不只沒瞧見布簾,屏風還給移開了,他一進次間就看見一身素衣躺在左稍間正中央,面容已經泛青的蘭妃!
在王御醫幾乎嚇破膽,就要喊出聲的當兒,黎冰已經來到他身後。
「王御醫。」她嗓音本就偏低柔,此刻更是壓低了嗓門,鬼魅似地連步伐都沒有聲響。
要不是見過大風大浪,王御醫此刻大概已嚇到尿褲子了吧?他轉身一見讓兩名提燈的宮女左右簇擁著,一身玄黑織銀紋袒領袍服的慕容黎冰,腦袋再不清楚也還記得該跪地請安。
「公主殿下金安。」
左次間對外的門又合上了,王御醫這下也忍不住瑟瑟發抖。皇后肯點頭讓他專門給長樂宮看診,就是知他膽小,幾次在太平宮裡恫嚇幾句,該說的不該說的,也就全抖出來了。
「平身吧,我是讓你來給母妃看病,不是讓你來罰跪的。」
王御醫心裡涼颼颼地起身。大公主原本就像蘭妃,這幾年常出入太醫院,氣質也是越來越冷冽,但高嶺梅花也是冷冽的,她再冷也還是個冰山美人。只不過今天這模樣根本是讓人不寒而慄!
大公主依然美艷,一身墨黑也是高貴出塵,猶比當年蘭妃初進宮時更甚。所以王御醫對心中的這股恐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黎冰下巴努了努蘭妃的方向,王御醫心中覺得不妥,但他也沒別的退路,長樂宮的宮女全都一身黑衣,素著臉,面無表情地站在角落,猛地一看還以為是女鬼哩!
王御醫走進左稍間,方看清楚蘭妃的模樣,雙目圓瞪,嘴唇發紫,眼角淌血——這根本……根本……他嚇得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