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夫人心口一鬆,抬起了勝利的下巴,等著兒子轉身。
易遠轉過了身,她更加自信,沒有人會拋棄榮華富貴,不會為了一個女人,一個賣豆腐的聾女。
易遠面無表情的舉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看著那個生他養他,卻從來不曾顧過他一日的女人,冷聲道。
「這些年,我在這個家做牛做馬,一句怨言也沒說過,你明知我在乎的就她一個,你卻仍是要趕她走。鼕鼕是我的妻,我和她,生一起、死一塊,你將她逐出家門的那瞬間,就已經把我也趕了出去。」
易夫人臉色刷白,怎樣也沒想到會聽到他這麼說。
易遠冷冷的看著她,說:「這個家,沒有她,就不會有我。」
「你、你、你以為你若不是易家的少爺,那女人會要你嗎?」易夫人氣急敗壞的說。
「她會。」他斬釘截鐵的說:「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樣,就只愛著易家的錢的。」
這話,教易家的夫人臉色漲得通紅,氣得吼道:「好,好,你給我滾!滾!我就當沒你這不孝子!以後你也甭想再踏入易家大門一步!」
易遠黑眸一縮,沒有反對,只微一點頭。
然後,他掉頭轉身就走,一次也沒有回頭。
易遠心急如焚的在城裡四處奔走,試圖要找到鼕鼕。
可他到處沒見著她,就連雷家豆腐店,也不見她身影,經過城東時,他見火燒得太旺,終於停下了腳步,幫著救人出來,又指揮眾人拆屋。
大夥兒見到他,像吃了定心丸,紛紛上前來幫忙。
白露在城裡飛奔,到處都找不著自家夫君,卻在轉了一圈之後,意外在東城撞見剛回城正在救災的易遠。
那男人全身都是黑灰,可依然指揮若定,要大夥兒拆掉了正排還未著火的屋舍,辟出了一條防火的空間。
「你們就照這樣做!把這一排還沒燒著的屋都拆了,前面的屋就別管它,讓它燒,後頭的全澆上了水,懂嗎?」
「知道了。」
「其他人去趕馬,搜羅各家屋子裡的大鍋大桶,到城外湖岸那兒去運水,易家紙坊內有很多,先去那兒拿,棺材鋪裡的棺材也可裝水,就同羅老闆說,那些棺我全買了!帶上所有能裝水的東西,有多少帶多少!」
聞言,大夥兒紛紛跑了起來。
「易遠!」白露一見到他,立時衝上前去。
易遠聽聞熟人的聲音,立時轉過了身,看見她,他連忙問:「白露?你怎在這?鼕鼕呢?你有看見她嗎?」
「她去島上找阿澪,求她幫忙祈雨!你快點過去,少爺不在島上,阿澪定會趁機解了鼕鼕身上的封印——」
易遠一愣,瞪著她問:「你說什麼?什麼封印?鼕鼕身上為什麼有封印?」
白露抓著他的手臂,匆匆解釋道:「那是少爺許諾了鼕鼕爹娘,為她雙耳下的封印,那封印不能解,解了她就不會再是雷鼕鼕——」
認識白露這麼久,易遠從來不曾見過她如此刻這般,失去應有的冷靜。
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只能再問:「你什麼意思?什麼叫她不會再是雷鼕鼕?」
「鼕鼕她娘不是人,她娘為了讓鼕鼕能當人,才捨了自己。」白露再不瞞著他,直接便道:「我不管你信不信,你若不想失去她,絕不能讓那封印解開——」
易遠一振震,直瞪著她。
白露臉色慘白的道:「阿澪若解開了封印,鼕鼕便能聽見,但她會被她娘那兒的人帶走,就同她娘一般,阿澪不會告訴她後果,她會信了阿澪,你別讓她挺,別讓她聽那些呼喚她的聲音,只要盡快將它重新封印起來就好,少爺教過你如何封印的,你記得嗎?」
「記得。」宋應天只教過他一種封印的方式,他只是學著好玩,並不真的當真,可那男人當年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他將那方式練到極熟。
「很好,快去,再慢就來不及了,別讓她聽見,她若聽見就回不來了!」
聽聞白露所說,易遠只覺一股惡寒由心而起,再無法多想,他邁開腳步,扔下一切,轉身就往鬼道所在衝去。
白霧蒼茫,緩緩浮游在半空。
鼕鼕撐著小船,穿過重重白霧,終於來到了島上的碼頭。
方才在岸上,那兒仍有寒風呼嘯,可當她將船撐到一半,那寒風不知何時就停了,只剩濃霧重重。
她憑著記憶,將小船撐往鬼島,可越靠近鬼島,這兒的霧就越重,空氣陰沉凝結著,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本來,她還以為自個兒會在那霧中迷失了方向,幸好最終仍教她找到了地方,鼕鼕上了碼頭,將小船以纜繩綁好,便匆匆往島中小屋跑去。
出了森林後,白霧盡散,只有那屋舍安靜矗立。
鼕鼕心急的快步上了階,只見大門敞開著,屋子裡一個人不見,不見少爺,也不見阿澪,她穿過這屋舍,來到後頭天井迴廊,快速往阿澪房間跑去,果然看見她坐在桌案後,撥弄著琴弦。
鼕鼕看見她,鬆了口氣,忙上前道:「阿澪,城裡失火了,可不可以請你幫忙祈雨?」
阿澪抬起了那雙冷如冰霜的美目,瞅著她,挑起了眉:「祈雨?」
鼕鼕跪在她身前,急切的道:「我看過少爺的書,知道你是白塔的巫女,能祈雨教天降甘霖,拜託你,城裡起了大火,到處都燒著了,再這樣下去,整座城都會毀於祝融的,求你行不行,救救城裡的百姓。」
阿澪冷冷一笑,垂下眼,輕哼著:「我為何要幫著祈雨,那些人要死便死,關我什麼事?我就是求得了天降甘霖,對我有什麼好處?憑什麼就得因為我懂祈雨之術,就要我耗那些心神、費那些精力?」
鼕鼕一愣,心一緊,只能道:「你說過的,若我有所求,你會給我,我最想要的東西。」
聞言,阿澪一怔,抬起了眼,臉一沉。
「那小子負了你?」
「沒。」鼕鼕不懂,她為何看來竟惱了,只道:「沒有,阿遠沒負我。」
聽得此言,阿澪眼中,閃過複雜情緒,像是惱火,卻又像鬆了口氣,跟著忽然間,她伸手抓住了鼕鼕的小手。
鼕鼕嚇了一跳,但沒抽開,只鎮定的看著她。
阿澪挑起了眉,冷哼道出一件她不曾說過的事。
「你都被趕出易家了,還說他沒負你,」
鼕鼕一怔,雖不知她怎麼能夠知道,卻還是冷靜的堅持道:「那是他家的人,不是他,他沒負過我。」
阿澪美目微瞇,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但她收回了手,只瞅著她,紅唇輕掀:「就算你求得了雨,熄了城中大火,那些人也不會曉得,更不會感激。易家那些狗東西,欺你如此,你何須再理會他們,讓他們自食其惡果便成。」
「可城裡不只易家的人,還有更多無辜的百姓。」鼕鼕傾身,心急的看著她道:「我知道少爺無故拘你在此,讓你很不開心,可少爺是為了你好,才會這般強求,況且,你若真惱,也該是惱著少爺,城裡的人都是無辜的,他們對此渾然不知。」
「阿澪,鼕鼕求你了。」說著,鼕鼕跪著彎腰傾身,對著阿澪磕頭,含淚道:「拜託你,待少爺回來,我必會求他讓你出去。」
她若不提宋應天,阿澪還沒那麼火,一聽她提到那男人,頓叫她既惱又恨,心裡頭卻又浮現那些教她說不清、理不明的情緒。
阿澪看著那跪地同她懇求的鼕鼕,心中更是有一把無名火直冒。
「城裡那些人,長年欺你、辱你、瞧不起你,你難道就不怨?不恨?」
「我怨過,但我不恨。」沒注意到阿澪的聲是直到了腦海,鼕鼕抬起眼,瞧著她,含淚回道:「那都是陳年舊事了,況且也不是人人都曾欺我,也有人待我極好,日日都同我來買豆腐、吃早點,若非人來光顧鼕鼕的生意,鼕鼕也活不到現在。」她這話,莫名叫阿澪更加生氣,氣這丫頭如此不經事,這般點不透。
阿澪火冒三丈的瞪著鼕鼕,恍惚中,只想見著了舊時的自己,見著了那個為了那些不懂感激的黎民蒼生付出一切的雲夢,見著了那個就是受了委屈,為了愛仍不顧一切飛蛾撲火的蝶舞與阿絲藍,甚至見著了那個愛上了半妖,最終仍慘遭背叛的紫荊——
剎那間,過往前塵受的怨與恨、愧與疚,都上心。
在此之前,千年以來,她逃著、恨著,報復著那些對不起她的人,壓根沒時間去多想,可那男人、那可惡的男人,將她拘在這裡、困在這裡,逼得她去想,不得不去想——
阿澪惱恨的揮開那些浮上心頭的情緒,不讓自己去想,不讓自己去感覺,只壓下了一切,冷冷的看著那個愚蠢的丫頭,然後輕輕笑了出來,道。
「你說的沒錯,我之前也確答應過你,若你來找我,我便會給你,你那時最想要的東西。」
鼕鼕提起了心,滿心喜悅的看著她:「所以,您願意祈雨了?」
「不,我不願意。」她眼很冷,嘴上卻噙著笑,道:「不過,若說到祈雨,用不著求我,你也能的。」
「我?」鼕鼕一愣,呆看著她:「我也能?」
「是啊,你也能的。」阿澪撫著琴,撥弄著琴弦,瞅著她說:「你和我是一樣的,只要你記得自己的名字。」
鼕鼕不懂,困惑的道:「我記得自己的名啊,我叫鼕鼕,雷鼕鼕。」
阿澪微微一笑,紅唇一張一合的說:「不,不是這人世間的名,是你娘傳給你的名。」
鼕鼕遲疑的看著她,「我娘?人世間?什麼意思?」
阿澪再彈一個音,只緩緩道:「你聽不見嗎?聽,他們都在呼喚你,他們等你很久很久了。」
鼕鼕更加不明白了,只道:「我五歲時得了傷寒,高燒後耳朵就聾了,我聽不見的。」
「聾了?那不是聾,那是宋應天搞的鬼,他在你耳上結了法印,封了你的耳。」
鼕鼕怔看著她,心頭狂跳,一時間幾乎無法理解她在說些什麼。
可阿澪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張開了嘴,只冷冷的笑:「你當宋應有多好?瞧他騙你騙了那麼多年,讓你受了多少的苦?當年你還小,所以才以為自己生了病,可那是他故意讓你這樣想。」
「可、可少爺為何這麼做?」她白著臉,結巴的問。
阿澪眼也不眨的輕笑,說:「當然是為了他自個兒的方便,他封了你的耳,就是不想讓你聽見,不想讓你曉得自己的身世。」
「我的身世。」鼕鼕看著她,越加的不安,沙啞的說:「我哪有什麼身世,我爹是賣豆腐的,我娘是洞庭種蓮荷的人家,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不懂。」
阿澪站起身來,緩步繞過桌案,來到了她面前,撫著她的小臉,「鼕鼕,不懂沒有關係,如果你想,我可以把它還給你,把你的聽覺還給你。等你聽見了、聽著了,你就什麼也懂得了。」
鼕鼕仰望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阿澪悄聲說:「屆時,你想要風便得風,要雨變得雨,還能聽得到,你想聽到的聲音。」
鼕鼕看著她深黑的眼,有些慌,可又不由自主的被吸引。
「你難道不想,再次聽到蟲鳴鳥叫?聽到風吹過樹梢?聽到林葉因此沙沙作響?聽到流水淙淙?抑或是……聽聽易遠的聲音?」
鼕鼕心頭微緊,不禁興起渴望。
她想,很想,怎會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