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我這個軀殼幹什麼?我死了,已經死了一半了。」
「那剩下的一半為我活著,青娘,死去的不能活回來,但我活著,你卻不要我了嗎?那賤婢下藥害你小產從此不能生育,我知道你心裡痛苦,我也處置她了。」
「青娘,對不起,我那一夜是喝醉了,才會跟那賤婢發生關係,哪知她心地險惡,連這種事都幹得出來,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就活著,怪我一輩子吧。」
大娘哭得聲嘶力竭,一整夜,爹牢牢的抱住她,就像她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寶物,就怕她再度尋死而香消玉損。
那時他就知道,親娘再如何曲意討好、盛裝打扮,爹永遠都是屬於大娘的,他的眼光永遠不會離開她。
爹從來捨不得對大娘說一句重話,有好吃的,就巴巴的先送到大娘這,有漂亮的布匹也是先給大娘,他對她一向輕聲細語。溫柔體貼哪曾想現在這樣破口大罵。
「大娘,你有沒有怎麼樣?」
「你眼瞎了,連人也認不出來?」於佑黑了臉的罵道。
於任心回頭看,被他護在身後的綠傘人兒抬起頭來,他心臟一縮。那不是大娘,但是,真像大娘。
他淚眼朦朧,年級也許只比自己大一點,但他美艷中帶著一抹不染世俗的清純,那彎彎的眉、晶亮的眼、含著情愁的眼神,活脫脫就是大娘的翻版。
「這是怎麼回事,大娘吃了仙丹,返老還童了嗎?」於任心有點搞不清楚,卻見到在爹身後,正站著平常的大娘。
林青娘臉色白得毫無血色,一手捂著胸口,她旁邊連個嬤嬤挽扶住她,一聽於任心的話,整個人晃了好到一下。
「他想我嗎?任心,他真的那麼想我嗎?」
「糊塗,這下賤的雛兒包藏禍心,知道你寂寞才來匡騙你,你一向聰慧,怎麼此時糊塗起來?」於佑比著兒子,「還有任心,你給我下去,這裡沒你說話的餘地。」
「你們說這雛兒向我嗎?是不是想年輕時的我?」
林親娘雙眼迷濛,就像迷了路的孩子惶恐有茫然,只求有個指路人般問著旁邊攙扶她的嬤嬤。
兩個嬤嬤互相對望,又偷偷看向神色嚴厲的於佑,下一刻低下頭異口同聲的回答。
「不像,夫人,你莫要被他騙了,那孩子是個死胎,大夫能作證、接生的穩婆也可以作證,更別說我們這些服侍您的人了。」
這府裡只有一個主子,她們只能看那主子的臉色行事。
於靈飛傻了,於任心也呆了。
這兩個嬤嬤瞎得可真厲害,綠竹簡直同那夫人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不只是像,簡直一模一樣,只是一個年輕俏麗,一個成熟撫媚。
綠竹向林青娘爬了幾步,哭道:「我沒有騙您,夫人,是我養父有日喝醉時說的,說我是德揚國公的兒子,說我娘是……」他嗚咽幾聲,「是國公爺從江南娶回來的水鄉美女。」
聽到這裡,林青娘淚眼朦朧,一時間她不知道自己該相信誰。
是至親深愛的相公?還是日日服飾談心的嬤嬤,或者是這個她一見到之後,就產生親近之心的少年?
於佑怒斥道:「混賬,你知道我夫人心病,竟靠著這張臉來騙她,倆人,給我拖下去殺了。」
「夫人,阿捧說我若是為了你好不能來見你,但在廟裡因緣際會見過你之後,我壓抑不下心裡的渴望,萬分珍惜與你共處的時光,直到至今仍為逝去的孩子傷心悲痛,我忍不住想要認你,讓你別那麼難過,那廟裡埋的不是我,你不要再傷心,也不用繼續畫菩薩像替我祈福了。」
「賤雛,你還敢胡說八道!」
於佑重重一腳踢得綠竹撞上旁邊的石雕欄杆。
林青娘雙手掩嘴,相公像要活活踢死他——
那一剎那,她什麼都明白了。
她撲上去,護在綠竹的身上,於佑的第二叫硬生生的轉個方向,踢碎旁邊的欄杆。
「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讓他把話說完?」林青娘拿起地上欄杆的碎石,怔怔的說:「你,從來捨不得對我發脾氣,甚至怕我擔心也不讓我看到你臉色不好。心情不好,為什麼今天見了這個雛兒,你竟表現如此暴戾殘酷,毫不在乎在我面前就要弄死他。」
於佑伸出手要拉起她,林青娘美目霎時覆上淚霧。那些過往好痛,總是不時的在她腦海浮現,痛得摧心扯肺。
「為什麼在我生了死胎後,你才告訴我跟我姊妹、陪嫁過來的墨兒,與你有了姦情,因此下藥墮了我的胎,最後人也讓你嚴刑處死?」
「你不知道女兒嫁的心事,她那時喜歡我娘家的總管,我在生產前幾日好承諾她,等生了孩子回娘家時,就做主讓她嫁給意中人,她若是與你有了姦情,為何那日流淚歡喜的笑著,說她一生一世都感謝我,來生願意為我做牛做馬?」
林青娘淚流滿面。往日這些疑點總是時時刻刻在心中盤旋,沒有人可以為她解答,她也無法問出口,只能埋在心底,越來越沉,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了。
「我不懂,墨兒不是那種人,你也不是那種人,難道是我生產時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我一醒來,胎兒死了,墨兒也死了?」
她害怕從眼前的男人的眼裡得到答案,但他們相伴已久,她終究還是看出自己不想知道的答案,那答案比黃蓮還苦,也比拿把刀插在她心口更加殘酷。
她泣聲問:「墨兒必須死的原因,是因為與我情如姊妹的她會告訴我,你不想告訴我的事嗎?」
於佑無法回答,他只能伸出手柔聲的說:「青娘你被騙了,我於國公府世世代代從未出過低賤的雛兒,那雛兒是來騙取你的同情,他利用你的心病,讓你疑神疑鬼。」
林青娘終究沒有伸出手握住曾經扶持她的大手。那是她相公的手,是將她摟在懷裡傾聽低喃情語的大手,她今日卻被逼著推開。
她不信!
但事實擺在眼前時,她能不信嗎?她能逼著自己蒙著眼睛——不看,放空腦子——不想,塞住耳朵——不聽嗎?
縱容能不看不想不停一時,但能一輩子都渾渾噩噩的過下去嗎?
不行的,她知道自己不行這樣做,她恨不了眼前的男人,卻再也愛不了他。
她慘聲笑道:「我有什麼心病,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於國公府的林青娘不孕,國公爺依然念及舊情為休了她,這已是對她有情有義、恩重如山。誰知道我生過死胎,就連府裡也只有這幾個服侍我的人知曉,那這雛兒如何知情,還冒著可能被打死的危機說出我沒有的心病。」
於佑噤聲。
林青娘抱著綠竹,「我一見這孩子就喜歡,他被那些不學無數的公子哥圍著欺侮、調笑時,我恨不得能擋在他的面前;他在我身邊伺候著磨墨,我就覺得我的心情好快樂、輕鬆,我希望時間停留在那一刻,讓他可以永遠陪伴我,看著他就像看著我的孩子一樣,回想我的孩子長大是不是也像他一樣,長得這麼想我?」
「青娘,別犯傻了,過來。」於佑的聲音更柔了。
「我不過去,我知道你瞞著我的是什麼了,你跟我道歉時心裡想的是什麼,我現在也明瞭,於國公府世世代代不出低賤的雛兒,這雛兒不是你國公於佑的兒子,但他是我林青娘的兒子。」
「你怎麼這麼不分青紅皂白、無理取鬧,他不是,永遠不是。」於佑怒極,聲音提高,大手舉起就要一巴掌摑下。
林青娘倔氣的抬起頭來,於佑見她眼神清明堅韌竟下不了手。
林青娘擦去綠竹臉上的灰塵,綠竹一頭鑽進她的懷中,哭得抽抽噎噎的。
他一聽說國公夫人差人來八王爺府,喚他前去作客,這些時日的患得患失立刻一掃而空,能再見到他心中最想見的人,他再也控制不了情緒,脫口而出的一聲娘引來國公爺的暴怒,還有這一連串的事情。
林青娘柔聲道:「別怕,綠竹,有我在,他上不了你的,你來幫我磨墨。」
他不明所以的動手磨墨,不知道娘親想做什麼,只是照著吩咐做。
只見她在白紙上一筆筆寫著字,於佑見了內容,怒吼一聲,從她手裡奪過筆丟在一邊,墨水灑了半張桌子,狼藉一片,林青娘已經寫完,遞給了他。
「你為了一個賤雛放棄我們的感情值得嗎?我自認這一生待你如珠如寶,難道對你來說就沒有一點意義?你對我就沒有一絲絲感覺?」於佑悲聲道。
「你是我這一生最愛的男人,我嫁給你,過著受你疼愛的日子,這十多年來享盡榮華富貴、過著人人稱羨的日子。」
她的聲音沒有嬌飾,帶著濃濃的情感,不斷的在於佑的悲憤裡翻湧著,接著她轉向綠竹,溫柔撫摸他的臉。
「但這孩子從小顛沛流離、受人輕賤,我欠了你的,也陪了你十多年,你欠了我於墨兒的,我也不索了。但我欠這孩子的,從今日起,我要慢慢的還。你沒有我,還有美妾、權貴於富貴,他沒有了我,就只剩孤單一人,我要陪著他,一輩子的愛他、寵他,讓他知道我這個娘絕不會因為他是個雛兒就拋棄他。我要補償這十多年他改得的。」
她將套以國公爺的名義自己寫下的休書收進懷裡。
綠竹泣不成聲,跪了下來,深知娘親為他放棄了什麼。
林青娘堅毅的拉其他,唇邊露出一點點笑意。這些年她的疑與愁終於釋然了。
「不用哭,孩子,他不要你,我要你,天下之大,難道沒有我們母子容身之處嗎?」
於靈飛也不斷用袖子擦眼淚。這林青娘簡直是慈母的典範,國公爺卻是人渣父親,她太偉大了,不止人美心好,為了守護自己的孩子,更是不惜槓上世俗的目光。捨棄榮華富貴,這樣的好女人他不幫他就不是人了。
他跳了出來,主角就是要在這個時候跳出來的,不是嗎?
「夫人、綠竹,回八王爺府去,等我我們店重建好,馬上就可以賺錢,絕對養得起你們的,我們走。」
綠竹被打得臉青了一塊、頭也腫了兩個包,漂亮的眼睛紅紅腫腫的,但是扶著林青娘的他,臉上充滿了喜悅,看著親娘的含淚眼神更是沖滿了孺慕之情。
於佑背對著他們,沒有目送妻子離開,他的心頭在淌血,又悲又憤。
別人不能夠不懂,但她——怎麼不懂自己?
「我是德揚國公,從我十幾歲,自臨終的爹親手結果這個爵位後,我必須考慮的是整個於國公府,不能讓於國公府蒙羞,更不能讓祖宗漸顏低頭。」他加重語氣,「我不能!」
走出廳門的林青娘抬頭一望,天色依然郎朗蔚藍,不見絲毫陰霾,就像過去江南水鄉偶遇那天一樣。
她與他,一個是權貴傾天的年輕國公爺,一個是天真愛笑,什麼也不懂的小姑娘。
他遲遲不肯說出自己的身份,憑著口音,她只知道他不是南方的人,還嘲笑他,名字叫於佑就夠不好聽的,又不是皇帝,還真怕自己的身份壓死她嗎?
「你若是皇帝,我還不願意三宮六院分享你呢。」他嘟著嘴嗔道。
當時的她情竇除開,面對玉樹臨風的他,早就芳心暗許,她不知道眼前的男子是多麼尊貴的存在,只是迷戀他看她的眼神,像個孩子似的又羞由喜的倒在他的懷裡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