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再回憶起來,是她,正是她。
「我一直很想伸手,摸你的發,它們總是……撓得我鼻癢……」
指尖也開始裹以冰涼的結晶,使她無法抬手。
「我也很想,碰你的鱗,我好喜歡它們的顏色……」
「辰星!」
她那張噙笑的臉,覆上薄薄石晶。
她的身體,亟欲將受創的她,保護,包覆,治癒。
她在他懷裡,恢復為隕星靈石。
他的名,在石間一角,清晰可見。
「辰星——」
任憑他扯喉去吼,反覆喊她,懷中之石,也不會回答他。
武羅緩步來到夭厲身後,兩人的目光由好望身上收回。
「你大可不必這麼做。」夭厲口吻淡然,卻帶一陣嗟歎。
「並非我安排了這些,一切,皆是冥冥注定。」武羅直至與矢厲並肩,才停下腳步。「就算從月讀天尊口中獲知此法,若無天外隕星出現,又怎來後續?她,是上天給的奇跡。」
「……你不惜犧牲她嗎?」
「我當然希望……能兩全其美。」
為夭厲除瘟息,又能保住辰星性命。
「賭運氣?」
武羅搖頭,「我賭你未泯的佛心。」
「……入魔之輩,沒有這種東西。」夭厲冷淡道。
「在最後,你收斂最後一部分的瘟息,因為你知道,她已到極致,只消再多一分,她,就會迸裂破散。」
夭厲不答,靜靜凝望遠方。
「你最嫌惡的能力,所剩無幾的感覺,如何?」武羅問著。
「……如釋重負。」
雖然,並未完全除去那僅存的一分,遠較之前巨大的,強烈的瘟息,不值一提。
俊爾面容,眉心間的灰霾散去,只留恬靜。
此時的夭厲,完完全全便是天人姿態。
武羅聞言,輕緩一笑,稍頓,淺吁:「老友,如果連你這樣慈悲之人,都沒能有善終,我就真的不願再相信,這世上,有所謂的『公平』。」
一個,願為世人而墜淚的瘟神,身負重責,徒獲罵名,卻心腸柔軟,不該最終……只落得入魔下場。
他不忍見故友入歧途,走偏路,便費盡心力,尋找解決之法。
辦法不是沒有,只是需要太多機緣。
其中最重要,也是非有不可的,便是辰星的到來。
「上天給的奇跡,不會只有一個。」武羅寓意深長的說。
夭厲挑眉,望著他,眼神詢問其意。
武羅僅是斂眸,長指抵在唇間,神秘微笑。
天機,不洩漏。
夭厲見他不說,不再逼問,回敬他的「天機不可洩漏」,他也不會出聲提醒武羅,有只暴怒龍子已經衝殺過來了——
「我給你的拳頭,也不會只有一個!」
硬拳比吼聲,出得更快!
砰!
毆打神祇,仍舊難消好望心頭之憤。
即使武羅再三保證,他胸口的怒火,仍是燒得旺盛。
「她並非死去,而是進入假眠的保護狀態,帶瘟毒解盡,她便能重獲法力,恢復過來。」
「要多久?」好望咬牙問。
「不清楚。」
三個字,換來好望的三連打。
心理明白,武羅是故意放任,不還手,不閃避,由著他打,由著他替辰星出口氣,思及此,好望更加火大。
武羅挨下三拳,面不改色。
「前一回,她變成隕星靈石,被你當成石床,到重獲人形,約莫三年長短。」武羅以此為例,讓好望心中有底。
三年……
那次中的毒量,絕對不及這回多,她便耗費三年?!
那這回,她得花多長的時間?!
「你真的很惡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顧她的性命安危,不管她的下場如何,利用她,現在一句『不清楚』、『待瘟毒解盡』……說得像她能不能恢復,全沒你家的事!」
好望火氣很大,鼻息氣轟轟作響。
武羅不作辯解。
他確實……顧此,失彼。
只求她能活,至於過程中,那些漫長的成眠、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來的清醒,以及有著某人心急如焚地守著她、盼著她的忐忑……他沒有計算在內。
「抱歉。」武羅誠心誠意。
「哼。」
將武羅的歉意,遠遠拋諸身後,好望轉身,扛起靈石,奔離沉月巖。
待至好望身影完全消失於眼前,沉沉笑聲,才不客氣逸出。
笑嗓,源自於夭厲。
他眉眼輕瞇,唇角微彎笑武羅的一臉慘狀。
「多事的下場。」
武羅抹去鼻血,「我這下場,是為了誰呀?!」竟然還笑!
「改日,再請你喝杯茶吧。」
「擇期不如撞日」要表達謝意的話,用一杯清茶,敬他今日的滿臉狼藉。
「不,我還有事。」夭厲背過身去,腦後絲縷長髮飛揚。
「嗯?」
「花……」夭厲只輕吐一字,唇邊淡淡銜笑。
「花?」
瘟神觸碰的花,下場僅有枯死一條,所以,即便夭厲的俊逸與花兒相稱,他卻從不接近花草,不去造殺孽。
此時,嘴裡說「有事」,那件事,確實……與花有關?
賞花,摘花,拔花,種花,買花,開花……?
是指哪一種花?
夭厲沒頭沒腦,留下一字便騰袖揚去,留下武羅蹙皺濃眉,一頭霧水。
好極了,兩邊當事人,揮揮衣袖,走的乾淨利落。
一方怨恨他,一方也沒多感激他,他這公親可真是吃力不討好。
「現在,只希望辰星別讓龍主三子等太久。」
武羅低喃,心中如是期盼。
轉眼間,一個年頭過去。
風暖天清,白雲一絲絲,像棉絮,點綴碧藍天際,隨著風勢輕緩挪動。
微金的日芒,灑落茵綠山頭,翠碧中鑲嵌金煌,顏色溫暖。
一道身影,躍入了那片暖綠間,進入山林內。
「恩公!」
草原上,辛勤摘草的虎精羅羅,一見來者,雙眼發亮,不顧滿手草腥,起身奔來,迎向恩人—好望。
好望裂開白牙,笑得爽朗。
「又在準備新鮮供品?是說……你家那隻兔女皇,究竟恩准了你的求和沒?」一年不見,不知羅羅戰果如何?
好望一邊卸下背上大石,擺上草原之前,先清空地上碎石,才小心翼翼放平大石。
「她現在願意開條門縫,親自伸出手,來拿我送她的青草哦。」羅羅對此心滿意足。
「你真是容易取悅。」這樣也好,起碼……一臉很幸福的模樣。
「恩公,你出門……還自備石床呀?」那麼大的一塊石,要當做沒看見,根本不可能。
「因為,夜裡要去賞星呀。」好望呵呵笑著。
「在星空下睡覺的確很舒適。」羅羅動口,順便動手:「這塊石床看起來冰冰涼涼的,夏夜裡,躺在上頭睡,應該很棒——」
指尖尚未摸上石面,就被好望以兩指夾擰了起來——像夾塊髒抹布一樣,嫌惡。
「誰准你碰?!」翻臉如翻書,剛還笑容燦爛的臉,此時兇惡猙獰。
「我只是摸摸看觸感……」
「你家那隻兔女皇,也願意隨便讓人摸兩把嗎?!」好望瞪他。
「當、當然不行……」羅羅囁嚅回道。
金兔兒是他的寶、是心頭一塊肉,誰敢輕薄她,他羅羅就跟誰拚命!
咦?這麼說來……
那石床,也是恩公的寶、恩公心頭的一塊肉?
不然,恩公這幅極度捍護的姿態,所為何來?
「這就對了,我家這顆也不隨便給人碰。」好望撣了撣羅羅方才險些碰到的地方——沒錯,羅羅只是「險些」碰到,而未真正碰到,有需要撣得這麼認真嗎?
還舀水清洗數遍,就真的太超過了……
「哦……」羅羅撓頭,保持距離,一邊偷瞄冰凝晶石,神態扭捏,生怕就連「看」,都會遭好望斥責。
「他就是我提過的虎精羅羅,想追兔兒的那隻。」好望突然低首,微笑著說話,臉上凶獰消失不見,溫柔取而代之。
羅羅四周查看,沒有其他人在哪,恩公同誰交談?
「上回還準備送兔毛簪送給兔精,你說他蠢不?」好望自己邊說邊笑。
「呃……恩公?」
羅羅試圖喚他,他的目光卻不在羅羅身上,靠坐石床邊,一手輕摸石面,一手托腮,逕自又說:「難怪,都一年過去,仍只處在『送嫩草』階段……」
「恩公!」羅羅更揚聲些。
「幹嘛?」好望懶懶瞟他,顯然自言自語被打斷,不是很爽快。
「你剛……是同我說話嗎?」
「不是呀,」好望答得篤定。
對嘛,聽起來也不像。羅羅進一步問:「那,你跟誰說話?」
一大片嫩青草原,只有好望與他,哪裡藏了第三個人?
「……你管那麼多?拔你的貢品吧!」
好望雙臂舒展,搭在石床上,慵懶後躺,長髮散漫地,鋪了一整片——一副沒打算多做解釋的姿態。
羅羅討了個無趣,只好乖乖蹲回去,摘青草。
一時之間,僅聽見風兒拂過草原,帶起一波綠浪,潮搬席捲的沙沙聲。
羅羅以為好望就這麼睡著了,好半響也不出聲,一動不動,維持著仰躺、閉眸、享受清風拂面的模樣。
驀地,好望又突然開口。
「我跟你,都在等待……不知道誰的等待,會最先結束。」
這一次,明明白白,是說給羅羅聽。
他們,都在等待。
羅羅等待著,心愛的兔精不再害怕他,願意親近他。
而好望等待著,辰星能從睡夢之中清醒過來。
「等是沒有關係啦……只要最後所等,是自己心裡渴望的,那等再久,我都甘願。」羅羅回話,單純說出想法。
好望噙笑,完全認可。
這點,他比羅羅幸運太多。
他等待的未來,不像羅羅與兔精的結局,還沒個確定性,他很清楚,只要辰星醒過來,他所渴望的一切,都會跟著回來。
無論是愛,或是被愛,在她醒來的同時,都將重新獲得……
「你偶爾也能換換口味嘛,送根刻詩蘿蔔給她,如何?」看在「同是天涯『等待』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情誼上,好望好心替他出主意。
「我不敢亂送……上回送她好美味的食物,她卻不怎麼開心……」羅羅苦惱,至今仍想不透,金兔兒為何不喜歡。
「我實在很不想問,但你送了什麼?」八成不是好東西。
「好吃的烤小鳥!」這可是他羅羅最愛的小零嘴呢,塗些辣葉醬,味道多好、多迷人那!
「你真是活該死好。」不值得同情。
「咦?!恩公,我做錯了嗎?」
好望把羅羅的頭狠狠拽過來,重新再教育一番。
「你到底知不知道——兔子,是吃素的!」
羅羅一臉恍然大悟,惹得好望又敲了他腦袋重重一記。
這回,有「軍師」出主意,羅羅挖來一籮筐胡蘿蔔,用虎爪認真雕刻。
好望則躺在石床上,休閒小憩。
前幾個月的焦躁緊張、四處尋找方法,想助辰星恢復,又是急,又是慌,聽不進誰的關心,敵視著誰的勸阻。
到現在,輕鬆等待,不再心慌,守在她身邊,帶著她前往各處遊覽。
有景便賞,有覺便睡,不時地跟她說著話,告訴她,哪兒的飛花好美,哪兒的雲景宜人……
當中的劇烈轉變,全因他大哥的一句話,震醒了他——
「她不是正在看著你嗎?看著你,像個瘋子,渾身帶刺,喪心病狂一般,日夜不肯睡,想盡辦法要將她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