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請進。」黎兆雪佇立在三十樓高的落地窗前,往下眺望烏煙瘴氣的台北市中心,豐低垂的美眸如煙,沒有特定焦距,眼神空空洞洞。
抱著卷宗進門的李特助下意識放緩腳步,靜看發呆失神的上司幾秒鐘,才將卷宗放到原木色的辦會長桌上。
「執行長……」李特助沉吟了許久才開口打破靜穆的氣氛。
黎兆雪回眸,對得冷助手霖出一抹近乎透明的微笑。「謝謝你幫我把資料送過來,時間不早了,你先下班吧。」
不便多說什麼,李特助領首,轉身離去。
身形過度的纖長人影慢慢移步,一襲貼膚的裸色荷葉套裝將地的膚色襯得更蒼白,彷彿快和白織的燈光觸為一體。
就在拉下純金門把前一刻,李特助突然頓了下,神情浮現幾分猶豫,側首望向已經坐回原木辦公桌後的美麗上司。
「黎小姐。」這是他跟上司間的特殊默契,如果是談論涉及個人私事的問題,他不喊執行長,而是以黎小姐代稱。
已經許久沒聽見李特助這樣喊她,黎兆雪先是一怔,隨後才微笑仰起上了輕透裸妝的艷美臉蛋。
「請說。」
「我昨天外出洽公的時候……遇見了樊先生。」
不到三秒鐘,艷容上的精緻笑顏慢慢淡掉,美眸也隨之黯下,原本辦公桌後方的黎兆雪沉默不語。
李特助走近,從西裝口袋抽出一張對折的便條紙,輕放在她手邊。
「這是樊先生現在的住址。如果這張紙會帶給黎小姐困擾,就留在桌上,我朋天上班時會將它處理掉。」
「等一下……」
不給她立即做出反應的緩衝時間,李特助頭一次罔顧她的命令,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
只留下她與桌上的便條紙。
美眸低掩,目光怔忡,心思糾結得胸口發悶,她望著便條紙,良久良久沒有任何動作,彷彿連呼吸也忘了。
距離伊恩離開,已經三個月又三天。
時間卻好像已經停住,地球也不再旋轉……至少在她的世界,一切都凝止了。
寇爾天天過來照顧她—她也是從伊恩離開的那天才知道,爹地竟然將他的備用胡匙給了寇爾。
不想讓別人看穿她的痛苦,她開始武裝自己,撐著暴瘦的虛弱身體,將所有精神心力都投入工作。
自從愛上了這個男人,她就好像染上了毒癮,毒發的時候,幾乎痛不欲生。
當他離開她,心臟就好像快被撕裂一般,連睡覺都不得安穩。
然後,她開始拼了命的想戒掉伊恩這個「毒癮」。
戒掉……這份愛。
可是越戒越上癮,越戒越……沉淪。
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只會毀了自己,但,又能怎樣呢?
黎兆雪雙掌撐著桌面支起虛弱的身子,頭有點暈沉,也許是因為今天只吃了兩口鹹味司康就出門,連午餐都沒吃就一直辦公到現在。
該回家了,還有很多跟他有關的東西還沒清除完畢,她必須快點清乾淨……
轉身之前,黎兆雪又回眸望了一眼靜躺在桌上的對折便條紙,遲疑了好久,久到窗外的黃昏已經轉為黑暗,遠處街區的霓虹閃爍刺目。
顫抖的指尖,終究還是伸向紙條,將它緊緊握入手心。
黎兆雪開著火鶴紅的嫩minicooper、車來到便條紙紀錄的地址,熟練地將車停到路邊,打至p擋,呆坐在駕駛座上,美目沒有焦距的望著前方。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提起勇氣下了車,站在車旁直視對街的大廈。
遠遠地,穿著一身低調黑色休閒服的伊恩,從對街再過去一點的十字路口漫步踱近。
他手中拎著一袋外帶的麵食,一手括放在牛仔褲淺淺口袋內,高大而且健壯挺拔的身型儘管已經盡可能的低調,一路上仍是引起了不少女性行人額外注目。
呼吸一瞬間梗住了,心跳也是,好像驟然停住,雖然才三個月沒見,感覺卻像是三個世紀。
黎兆雪撫著抽悸的心口,不顧旁人怪異的眼神,直接蹲下身來,八公分的高跟鞋讓她的蹲娶很不舒服,可是她害怕被對街的他發現……
「不舒服?」
以為是自己的幻聽,畢竟這三個月裡她就像是毒癮發作的罪犯,天天夜夜都能聽到耳邊傳來他的呼吸聲、低語聲、心跳聲。
直到她緩慢又遲疑地將面朝鞋尖的臉蛋仰起,顫著兩排濃密的睫毛,對上日夜思念的那張俊臉,才知道原來不是幻聽,而是他真的靠近了。
與他無聲對望五秒鐘,尷尬指數也慢慢地從一竄升到一百,然後默默地破表了。
如果頭上有烏鴉飛過,此時此刻此地的黎兆雪大概也不意外。
他們不是男女朋友,也已經不是透過金錢交易的情人,什麼也不是,連普通朋友也談不上,開場白該說什麼?
「嗨……好久不見。」蒼白的嬌顏勉強擠出微笑,還像貓兒似的伸出掌心揮了揮。
與她的不自在相比,他倒是沒有太大反應。
就好像……只是在路上碰見了一個很久沒見的普通朋友。
思及此,她的心好像離了水的魚兒,漸漸失去活躍,懸在嘴角上的那抹笑,也更牽強困窘了。
伊恩垂眸望著蹲在地上的黎兆雪,拎著塑膠提袋的那一手悄悄地握得更緊,胸口莫名地犯堵,心跳頻率也暗暗加快。
那日離開時,她忽然昏厥倒落下去的畫面太強烈,即使已經過了三個月,依然困擾著他的思緒。
那天,那個金髮藍眸的男人不准他靠近失去意識的她,反覆以英文惡聲要求他馬上離開,並且留下鑰匙。
他沒有任何立場留下來,只好離去。可是人離開了,心卻還留在這個女人的左右……
明知道她身邊已經有別的男人照顧—光是從氣質與昂貴不凡的穿看看上去都比他更適合她的異國男人—他還是牽掛著她。
工作、吃飯、走路、搭車、睡覺……無時無刻都想著她。
伊恩眼神閃爍,表情無動於衷,心卻是波濤蕩漾。
「身體不舒服?」
「啊?」她怔了一下,隨後會意過來。
「沒有……我只是……只是掉了零錢—啊不是!我掉了絲巾,好像飄到車匠下了,那條是限量款,買不到了,所以我想撿回來。」嗚,好爛的謊,連舌頭都差點打結。
下一秒,黎兆雪立刻因為自己隨口亂拼的爛謊言而糗爆了—
伊恩居然也跟著蹲低身,打算幫她撿那條根本就不存在的絲巾!
一向總是在外人眼中保持完美形象的她頓時也慌了,雙頰漸紅,呼吸急促的開始想該怎麼圓謊。
肢體的反射性動作永遠快過大腦思考,她想也不想就抓住他雙臂,阻止他繼續蹲低重心探查車底。
可能是倒霉吧!她難得一見的笨拙動作,害他手心一個松放,熱呼呼盛在塑膠袋裡的餛飩麵,當場撒了一地。
她表情一傻,瞬間好想哭喔。
以前跟他在一走的時候還沒這麼糟,現在分道揚鑣了,她在他面前就更不知所措,一舉一動也變得更不靈活了。
她明明就不是這樣迷糊冒失的個性啊!
從小到大,受過正統英式教育的她,一直是每個人口中的超優雅淑女,怎麼會這樣?
也許是不想要她愧疚,伊恩只是眼神淡淡地看著砸在地上的那攤餛飩麵,沒有動怒也沒有斥責。
「沒關係,反正我本來就不喜歡這家的口味,只是懶得繞路去別間店買。」
「我、我賠你一碗!」
「買一碗餛飩麵的這點錢,我還有。」他反諷的說。
不是不是!她不是這個意思—她沒有要誇耀自己口袋裡有多少錢,就只是單純的想賠他晚餐,為什麼要誤會她?
沮喪與絕望爬滿了臉,黎兆雪忍下滿腹的委屈,咬著下唇弱弱的說:「把你的晚餐搞砸了,本來就是我的錯,我能想到的就是賠你一份新的,如果這樣你也要誤解,那當我沒說好了。」
望著她那無奈又卑微的神色,竟讓他覺得自己像個憤世嫉俗的混蛋。
以為他動怒了,黎兆雪糾結著一顆心,想起身離開,卻在這時,伊恩忽然圈住了她纖細的皓腕。
「等一下。」伊恩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留住她,只知道當他再次看見她眼底深濃的受傷時,他也跟著受罰似的感覺心口微痛。
不敢因為他這聲挽留而興起任何期待,她故作鎮定的回望他,臉上充滿真誠的歉意。
「對不起,搞砸了你的晚餐。」一說完,自己也感到突兀的又急急補充:「我剛才只說要賠你,忘了道歉,對不起。」
如果說上一百次、一千次甚至是一萬次的「對不起」,可以彌補之前她對他的傷害,以及有形或無形中帶給他的羞辱,即使要說到嗓子乾啞,甜美的音質從此變了調,那她也願意。
只是,很多事情,並不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挽回。
羅曼史小說看得再多,愛情電影演得再怎麼逼真,男女主角只要透過一句「我愛你」或「對不起」就可以讓故事圓滿結束,現實世界終究不可能上演。
心底的苦澀湧上了喉頭,她怕自己便咽出聲,倉皇想收回被他圈握的手腕,可是他不肯放,察覺到她的掙扎,反而握得更緊了。
「吃過晚餐了?」他凝眸深望她。
「呃?」她呆住。
「我問你餓不餓?」濃眉微蹙,顯示三分不耐煩。
「餓。可是……」
一得到想聽的答案,伊恩不由分說地拉過她就走。
廚房傳來切切洗洗的聲音,排油煙機轟轟的響,唯一的一件黑色圍裙穿在她身上,她對烹任一竅不通,只能呆站在旁邊,一個命令一個動作。
一下幫他將整把鮮綠的嫩蔥從塑膠袋中取出來,一下手忙腳亂地將馬鈴薯與白蘿蔔割皮。
伊恩手握菜刀,低著頭,正在處理剛從超市買回來的新鮮食材。
黎兆雪美眸眨也不眨地緊瞅著他做菜時的專注神情,好希望可以就這樣一直下去,站在這裡不要動……
「好了,去外面等。」也許是察覺到她實在幫不上太多忙,他菜刀沒停,頭也沒抬的揚聲命令。
廚房不算大,多站了一個毫無助益的幫手,確實變得狹窄侷促。
走出廚房,來到客廳,坐在小型沙發上,她環視了室內一圈,眼底充滿不捨。
這裡是標準的單人公寓,十五坪樓中樓的設計,一房一廳一衛,完完全全就是僅可容納一人生活的空間。
看得出來,他已經很能適應一個人的生活。
只有她,還戒不掉每天早上從他懷中睜開眼的幸福感,也戒不掉每晚等他結束通告回家的等門習慣。
桌上擺著幾本英文書,她按捺不住好奇的翻開,密密麻麻的筆記全是他端正漂亮的字跡。
他好認真噢……而且看樣子應該已經準備有一段時間了,可見他想出國進修的決心很強。
她卻什麼也不知情,還天真又自私地將他繪入自己的人生藍圖。
抑下滿腔的苦澀,她探出指尖輕輕撫過每一行被他書寫過、碰觸過的英文字,卻沒發現這一幕全被端著菜無聲走來的伊恩看見。
猛然回過神,她趕緊將手縮回腿上,神情尷尬,目光慌亂得不知該擺在何處。
「你、你在準備托福考試?」傻笑。「你也知道我英文很好,如果有問題可以問我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