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蜜發現他的表情不對,輕輕推推他,笑問:「怎麼?是不是我長得太漂亮,太吃驚了?」
「你以前眼睛下面有兩個……」
「你說淚窩啊?我打玻尿酸補起來了啦。」
「為什麼?」
「外公說,那是七夕時給織女盛淚水的,我不喜歡牛郎織女的故事,所以就花錢,去把淚窩給補起來。」
若是外公知道,肯定會罵她。
外公常看著電視上的人工美女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獨特的美,那是上天賜予、父母生成,不應該隨便改變。」
她反對,「如果是臉上長胎記,老被人說丑而自卑的女生,也不能靠美容來喚回自信心嗎?。」
外公固執道:「胎記是代表人們是帶著前世的某個記憶出世的,抹除胎記,就等同抹除她與前世那些人的聯繫。」
相當迷信。但如果外公還在,她就不會對淚窩動手,可外公不在了……
為什麼外公不在就要動淚窩?具體連結不明,大約是想向外公抗議吧,抗議他那麼早就離自己而去、抗議他讓外婆傷心欲絕,隨著他去,所以她偏要改變自己,偏要讓他在天上擔心、偏要他為自己牽掛不已。
外公剛去世那段日子,她做下許多令人髮指的事情,包括帶著一堆財產投奔爸爸,她還笨到以為牽掛越多,外公就會活回來站到自己面前。
很任性、很小白、很腦殘?對,她知道。
「為什麼不喜歡牛郎織女的故事?」彝羲問。
「如果喜歡對方為什麼不想盡辦法在一起,為什麼非要等七夕鵲橋搭起才能見一面?如果我是牛郎,才不等鵲鳥來幫忙,我要直接在銀河間搭起一座星橋,蓋一間亮晶晶的星屋,橫渡天際,再把織女接過來一起住,誰高興或不樂意都不管。我討厭懦弱的愛情。」
他苦笑。「世界上哪能事事順人心意。」
「但總要爭取過了才可以放棄,何況,誰有權利干涉別人的愛情、別人的生命?」
他望向她,好半晌才吐氣。「我想,阿藍一定很羨慕你。」
「為什麼?」
「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女子,有自主權,便是父母親亦無法違拗子女,你們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選擇自己要的男人,也可以選擇不為家庭犧牲。」
想起阿藍,她歎息,把拼干盒放在一邊,跪到他背後,趴在他肩膀上,抱住他輕輕搖晃,她安慰人的手法很拙劣,但很真誠。
「你想阿藍嗎?」她在他耳畔輕問。
「很想。」他點頭,忘記男女授受不親的原則。
「想她什麼呢?」
想他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想兩人的感情成形;想因為缺銀子,她不得不賣身到大戶人家;想他下定決心進入太醫院,為的……是阿藍父親的幾句話。
他說:「你既然那麼喜歡我們家阿藍,為什麼不去掙銀子?如果你有錢,我又怎會把阿藍嫁給陸家那個病棋子,阿藍都是你害死的,你明知道阿藍喜歡你,為什麼卻不肯為她行醫賺錢。」
那天阿藍的爹哭得聲嘶力竭,彝羲明白,他只是需要一個借口來原諒自己,但明知那是借口,彝羲還是介意了。
他更加努力學醫,長大後到京城,藉著精湛的醫術到處幫富人看病,價錢抬得越高,找他治病的人越多,他的名氣一天比一夭響亮,他做的與師父所教的,一天天背道而馳。
師父沒有責備他,每次他回到山上,師父總是笑笑對他說:「我明白,你只是太傷心,去做吧,照你心底的想望去做,等到哪天你厭了、倦了、疲憊了……師父還是在這裡等你。」
之後他結識胤禟、進入太醫院,他不再哄抬診金,不管貧富貴賤,只要有所求,他便出手醫治,他終於明白師父說的,厭了、倦了、疲憊了,並且很高興,師父還在山上等待自己。
「我和阿藍初遇的時候是春天,滿山的樹葉都是喇綠色,那時我剛和師父回到山上,師父在看病,怕我無聊便放我四處走走,我走到溪邊,想起阿姊和小弟。
「以前爹娘到田里耕作時,阿姊常帶我和小弟到溪邊,阿姊洗衣服、我和小弟抓魚玩水,那是每天最輕鬆愜意的時刻,可那場水災並發的瘟疫,奪走我其他家人的性命,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放聲大哭。
「阿藍來了,她給我一顆熟透的果子,她沒問我為什麼哭,卻舉了自己放聲大哭的例子。她說家裡的大黃狗死掉時,她哭慘了,一面哭、一面跟爹爹挖洞把它埋進去,每次,她想念大黃狗時就跑到它的墳前痛哭流涕。
「直到有天,她發現大黃狗的墳上長出一株小梨樹,她突然覺得大黃活過來了,從此她把梨樹當成大黃,盡力照顧。
「她又說,她養的母雞在晚上被狐狸給叼走,大清早醒來,阿娘心疼得直掉淚,她不停自責,哭得比阿娘還大聲,說肯定是自己沒把雞捨門給關緊,毛茸茸的小雞沒有母親照顧,怎麼辦?天上的老鷹又這麼壞,於是她把自己當成母雞,把小雞帶回自個兒屋裡,養得肥肥壯壯的,眼看著小雞慢慢長大,就不再哭了。
「她說一大堆的故事,好像跟我的傷心無關,但卻讓我明白,為已逝者傷心,不如為在生者多做一點事情。我下定決心,向師父學習醫術,既然我救不活自己的親人,那麼我就要把所有的力氣,拿去救活別人的親人。
「我不再掉淚,她拉起我的手說:「春天的魚最肥了,快來幫我抓,我們家小弟正在長個子……」
「抓魚、抓螃蟹、抓蝦子,我們一面抓、一面玩,玩得全身濕透,卻笑得很開心,我們抓了滿滿一簍的魚蝦貝殼,帶回阿藍家,進門時,我見到師父坐在院子裡對著我們笑,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師父讓阿藍去勸我的。」
「後來,你們就越來越要好了嗎?」
「對,她是個善良聰慧的小姑娘。」
「我聽胤禟說,你沒嬰過親,這和阿藍有關嗎?」
二十六歲,在古代是爸爸級的人物,聽說那個和雍正同父同母的十四阿哥,十五歲就有孩子,不說他,就是胤禟家裡都有不少妻妾。
他一笑,沒回答。
她在心底輕歎。真羨慕,羨慕阿藍可以得到他的一心一意。
「賀彝羲。」
「嗯?」
「我外公說,人要往前看,不能只朝後瞧,那會阻礙我們前進的方向。」
「阿藍從來沒有阻礙過我。」相反地,她還促使他功成名就。
田蜜擠眉弄眼。才怪,過盡千帆皆不是,如果沒有阻礙,為什麼他的心接納不了其他女性?
「某位神醫曾經對我說:「人永遠希望自己在乎的人快樂。」如果阿藍在乎你,她會希望你活得好好的,而不是整天沉溺於回憶。」並且那位神醫就在她跟前。
「我活得不算差。」現在的他有田、有屋、有下人,荷包滿滿,還是京城裡首屈一指的大夫。
「我外婆也告訴我,她離開之後,希望她的阿蜜和以前一樣,開開心心、幸福快樂,那她在天上也會跟著笑。請間,阿藍離開後,你還覺得幸福快樂嗎?」
這下子,他再無語反駁。
悄悄地,她在心底歎口氣。
「賀彝羲,回去後,找個好女子成親吧,也許她取代不了你心中的阿藍,但她會為你生孩子、會陪你走過慢長的一輩子,也會在寂寞的時候握住你的手,輕聲對你說:「不要擔心,我在你身邊。」」
她說看,拉起他的手,就像那個會陪他走過漫長人生的女子一樣。低頭,看看自然而然交握的兩隻手,她輕笑,她一直覺得他的手很漂亮,像藝術家的,現在漂亮的手在她手中,感覺……彷彿擁有他。
這個晚上,她陪他聊到很晚,直到後來他感覺她的身子越來越熱。
手邊沒有藥材,而她不願意讓他扎針,他不滿意,也只能灌她兩杯伏冒熱飲。
她燒得有點糊塗,拉著他直喊外公,嘟著紅得像火的小嘴,低聲說著「背背」
他背了,背著她在家裡走來走去,一面走、一面唱歌,唱那個古老到不行的詩經。她沒有嫌棄,伏在他背上、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像坐在小舟上,搖搖蕩蕩、起起伏伏……
田蜜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彝羲還在幫人看病,他對她微微一笑,把藥單交給病患時,親切叮吟,「記得哦,要少吃涼食,晚上早點睡覺。」
來看病的是個十九歲的大學生,年紀輕輕頭頂已經禿掉一大塊,不說清楚還以為他已經步入中年。
彝羲的病患群漸漸地從老人向下延伸到青少年,人數從個位數漸漸往百位數發展,人越來越多,她開始考慮要不要裝個號志燈,在門口擺個掛號處,免得大家全擠客廳,搞得她的生活品質低落。
不過還好,他的看診時間只在早上,而免費看病的患者很自律,來的時候會先算算人頭,感覺自己輪不到,就乖乖撤退,明日提早,否則恐怕他的午餐時間會一延再延。
田蜜剛開始很擔心醫療糾紛,但他好像真的很厲害,往往藥到病除,來的病人除了感謝還是感謝,倒沒聽說有人不滿意,所以她也安慰自己,他是中醫,不是做外科手術,那些拿藥,應該不會吃出什麼大問題。
彝羲把病人送走後,轉到田蜜面前,盯住她,看老半天。
「怎麼了?我臉上開花?」
她揚揚眉,勾住他的手,同居兩個多月,她碰觸對他的肉體已經萬分自然,而他也已經習慣現代人的熱情。
「你不是說要去買菜,菜呢?」
「哦……」她誇張地張了張嘴巴,兩手緊貼在背後,笑得滿臉無辜。「對不起,我忘了。」
「要不要開點藥,我給你補補腦?」他指頭戳上她的眉心中央。
「中午我們到外面去吃吧,我請客。」
話說,他皺眉頭,哪一天、哪一餐,不是她請的客?
前幾天,他又想到這個問題時,問田蜜,他可不可向病患酌收診金,田蜜一口否決了。
她說:「你是沒有醫師執照的密醫耶,還給人家收費,要是人家向衛生署檢舉,不光你,連我也要吃不完兜著走。
他聽了臉色不好看,她又笑得滿臉甜蜜、趴在他背上,說:「放心啦,本人超窮的,窮得只剩下錢,你就大大方方、安安心心跟著本姑娘吃香喝辣吧,別說一個賀彝羲,就算來一軍隊的賀彝羲,也絕對餓不著的。」
那時他沒反駁她的話,卻開始上網查詢有關中醫執照的報考問題。
彝羲盯看她,思忖看問:「沒買菜,那你出門跑去哪裡?」
哦哦,開始掌控她的行蹤喔,是不是古代沙文意識抬頭?
「我本來想買菜的,可是在路上遇到很久不見的大學同學,他現在在賣手機,你不是一直很想一支手機嗎?哆!是iphone4哦。」
她把手機交給他,他看著,卻不知道該不該接。
「我再過幾天……」
田蜜不喜歡聽這個,不喜歡去想到即將到來的「過幾天」,連忙岔開話題。
「你知不知道現在年輕人很可憐,大學畢業就等同於失業,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又怕被老闆隨便找個借口fi「e掉,我同學雖然不必養父母,可光是付房租、餵飽自己就很辛苦。你說,這樣的同學,我能不幫忙嗎?你不是喜歡我熱心助人嗎?你不是說「助人為快樂之本」這句話講得很貼切嗎?」一大串話,擠掉他的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