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懂了,她總是在幫他搭配衣服、鞋子,總是教他如何在二十一世紀裡生活,也總是帶他出門玩,是因為這樣?撐起濃眉,他又問:「什麼是爹地?
「就是父親。小時候在鄉下,我們班有個同學是獨生女,她的爸爸很疼她,下課的時候經常等在學校門口,看見女兒,就匆忙跑過來,接走她的書包背在自己背上,有時候遞給她一支冰棒、有時候給她一瓶飲料,然後父女倆手牽手一起回家。
「那個時候我超羨慕她的,偶爾會忍不住偷偷跟在他們後面回家,聽父親問女兒學校的事,女兒一面走、一面說,而父親一面聽、一面笑。
「有一次,我嫉妒到發腫氣,故意留在校門口不回去,我以為這樣一直等下去,說不定就會等到心疼我的父親。」
彝羲不問她「等到了嗎」,他知道肯定沒有,龍昆輝絕對不會為女兒做這樣的事,他只會不斷地從田蜜身上索取利益。
「你沉默,因為你知道沒有。」她苦笑。「如果他對我有一點點的疼惜,就不會想要把我當談交易的籌碼交給王鈞意。我常想,對父親而言,我和媽媽,是不是只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有的人,你可以花耐心、花力氣去等待他回心轉意,有的人,連半分期待都可以不必存在。告訴我,後來呢?」他想像看她在學校門口放聲大哭的模樣。
「外公等不到我回家,氣急敗壞到學校找我,看見他,我拚命哭,無理取鬧地捶看他說:「我不要外公、我要爸爸,尹恩的爸爸每天都來,還給她買冰棒……」我不知道自己哭鬧了多久,外公只是默默地抱住我,一次又一次為我抹掉淚水,等我不哭了,他才蹲下來,沒有指責我任性,只是不停跟我說對不起,他抱住我、拍我背,承諾以後每天都來接我下課、給我買冰棒買糖果。
「我不過是小孩子亂發脾氣,外公卻遵守承諾,從國小到國中到高中,他每天都等在校門口接我,給我買零食點心,聽我講學校發生的事情。
「你外公很疼你。」
「是啊,外公過世那夭,外婆跟我提起這件事,她說外公始終對我感到抱歉,他說如果當時,他肯拿出更多的錢給爸爸,也許爸爸就不會和媽媽離婚,也許媽媽不會自殺,也許我會有個正常的家庭、有爸爸接我下課。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自己的無理取鬧竟在外公心頭上狠狠地刺上一刀,讓他心存愧疚直到閉上眼睛……我對外公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
她長大了,比誰都明白,重再多的錢給父親,也不過是飲鴻止渴,陰止不了任何悲劇發生。
「不是你的錯,那時你還小。」他握住她的手,施加力氣。
「我被外公、外婆寵壞了,寵得不知關心體諒別人。」拭去淚水,她繼續往下說:「今天是外公的祭日,我回家,跪在外公墳前懺悔,我說很多次抱歉,可是不管說再多遍,外公都不會像以前那樣,抱著我、拍著我,低啞著嗓子說:「沒關係,外公知道阿蜜不是故意的,阿蜜是很乖很乖的好小孩。」」
說到最後,她啞了嗓音,停住腳步低下頭,淚水淌下,一滴滴落在水窿裡,激起小小的漣漪。
他輕聲歎息,攬住她濕透了的身體,像外公做的那樣,抱她、拍她。
「他知道的,他一定知道你有多抱歉,他那麼疼你,一定早早就原諒你。」
「你確定嗎?」她知道自己問得很瞎,他怎麼會知道外公的心思。
「是。」可他回答得篤定,好像外公曾經給他托夢。「人永遠希望自己在乎的人快樂,你是外公最在乎的人。」
「賀彝羲。」她偏過頭,輕輕笑著,盯住他的眼睛,認真低喚。
「嗯?」
「有你真好。」她埋回他的懷抱,雖然他也是滿身濕,可接近他,便像接近溫暖火苗。
「阿蜜。」他的聲音從她的頭頂傳來,悶悶的,像被一層水簾瀑布給掩住。
「嗯?」
「我不想當你的肯尼,也不想當你爹地。」
「我知道,你是我的朋友,最好最好最好、和溫柔同等級的朋友。」
朋友?乍然聽見這個答案,他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他於她只是朋友?
朋友是怎樣的關係,他心知肚明,朋友會見面但不會天天在一起,朋友會分享心情卻不會分享私密,朋友也許會懂他,但不會陪著他走過一生。
但……不是朋友,他與她又是什麼關係?心尖上的人嗎?如果是,那麼他是不是注定再一次……失心?
他找不出答案,只能靜靜地握住她的手,向前走。
他不說話、她不言語,兩人就這樣手牽手,靠著掌心那點溫度維繫兩個人、兩顆心。
眼看家門就在眼前,上了樓梯、打開門,他肯定要把她的手給鬆開,她卻有點捨不得、有幾分依戀,依戀手在他掌心裡的感覺。
突然,田蜜很無厘頭地抬眼問他,「賀彝羲,我們走回巷口,再重新走一遍好嗎?」
他瞪她,好像在指責她的腦子被雨水澆壞似的,田蜜也知道自己的提議很腦殘,但她聳聳肩,隨便擠出一個白爛謊話,「我膝蓋酸,不想爬樓梯嘛。」
可沒想到這麼白癡的理由他竟然相信,他手臂一張,竟將她打橫抱起來,施展輕功,一躍二躍,奔上頂樓加蓋屋。
她抱緊他的脖子,不是害怕自己摔下來,而是希望靠他更近,她從他頸後望,向巷弄,從家門到巷口這條路,她來回走過無數次,卻從來沒有像這一次,走著走著,走出幸福。
下一次如果還有下一次,她一定會更加珍惜。
彝羲讓田蜜先洗澡,澡洗好,一碗熱呼呼的薑湯就擺到她眼前,盯著她乖乖喝下肚,他才進浴室打理自己。
夜裡,她躺在床上、他躺在床下。田蜜才想起,客廳的冷氣已經裝好,可是他們誰都沒有提起分開睡的事情。
雨停,半彎月亮露出臉,不太亮,但柔和美麗。
她說:「對不起,手機沒電,我不是故意不接電話,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相同的事。」
「好。」彝羲隨口回應。以後的確不會再發生這種事,因為不管她走到哪裡,他都會跟到哪裡。
「我並沒有淋太多雨,我沒買到高鐵的車票,是搭巴士回來的。」
「嗯。」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嗯。」悄悄地,他勾出一抹笑。
他是擔心,不是普通擔心,而是非常非常非常擔心,看見她那刻,他終於又能順暢呼吸,很久了,他現在才重溫心裡擔著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師父總怨他性格清冷,說他不喜不悲,好像少了些什麼,直到他遇見阿藍,師父說他終於有幾分人氣,可是她死去後他的心像被挖去一塊,整個人再不完整。
而田蜜像塊拼圖,在不知不覺間,補齊了缺失的那塊,他又能喜樂悲怒,又能把人擔在胸口,想著煩著也甜著。
「今天祭拜過外公後,我回老家。整整四年,我沒踏進那裡一步,但走進家門那刻,心踏實了。阿滿姨把房子整理得很好,所有的擺設和我住在那裡時一模一樣,連天花板的燈泡都一樣,三顆亮的、一顆是壞的。」想到老家,田蜜心底有股說不出的安定。
可分明已經回到家,分明心踏實、分明對那裡有很多的眷戀,可是她還是逃走了,因為害怕。
「阿滿姨是誰?」
「阿滿姨的丈夫是個賭徒,他把祖產和家裡的錢都賭光,還每天打阿滿姨,逼她去外面賺錢回來給自己花,阿滿姨乖乖去賺錢,可是有一天回到家裡,卻發現兒子全身是傷,原來丈夫又賭輸,回到家裡把氣全發洩在兒子身上。
「阿滿姨哭慘了,她百般忍耐、委曲求全,只希望孩子有爸爸、媽媽,可以正常長大,可是丈夫竟然趁自己不在家,對孩子家暴……」
「該死的男人。」彝羲咬牙切齒說。這時代的男人是怎麼了?不能獨立賺錢養家已經夠窩囊,竟然還這般對待妻子?阿滿姨的丈夫是一個、田蜜的父親是一個,連那個王鈞意也不是好東西。「後來呢?」
「後來她帶兒子偷偷跑掉,可是身上的錢不多,外公外婆發現他們的時候,兩個人已經餓得奄奄一息,就趕緊把他們帶回家。
「之後,他們母子就在我們家裡住下。阿滿姨的兒子叫做敘封,現在在台北賺錢,講過好幾次要把阿滿姨接到台北來,阿滿姨不願意,說她朋友都在那裡。
「我很感激阿滿姨,把她和敘封哥哥當成一家人,外婆過世那年我才十八歲,如果不是阿滿姨和敘封哥哥,我一個人肯定不知道怎麼辦。現在,也是阿滿姨留在鄉下,替我照顧老家。」
「說說看,你的老家長什麼樣子。」
「很古董。」
「多古董?」
她本來想說:「像你一樣古董。」可他已經為自己擔一夜的心,再這樣講人家簡直天理難容。所以她改說:「是四合院,正中間一排三大間,中間是大廳,兩邊是媽媽和外公外婆住的屋子,左邊那排三間通通是我的,分別是房間、書房和浴室,右邊是阿滿姨和敘封哥哥住的地方,廚房在另外一頭。
「房子中間有一個大大的廣場,以前是我和溫柔、敘封哥哥玩跳房子的地方。房子後面有一塊地,種了一棵大龍眼和一棵老楊桃樹,它們的品種和那個房子一樣古老,現在市場已經看不見它們的身影。」
「怎麼說?」
「龍眼結出來的果實雖然超甜的,但是很小顆,幾乎吃不到什麼肉,早已經失去市場,而楊桃樹結出來的果實更小,而且又酸又澀,咬一口,牙齒馬上軟掉。」
「所以你們只是種好看的,並不是為了吃?」
「才怪。每年夏天,龍眼長滿樹,龍眼樹樹齡已經很老,所以高得不得了,外公和外婆常常拿看一根很長的竹竿,站在樹底下,把龍跟一竿竿給絞下來,洗乾淨、剝掉殼,凍在冷凍庫裡,等龍眼結成硬硬的冰塊時,我就捧著一大碗公跑去找溫柔。」
「找溫柔做什麼?」
「打仗?」
「用龍眼打仗?」
「對,比看看誰的嘴巴比較厲害,我們先在嘴巴塞幾顆龍眼,用手指比一二三,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肉解決掉,先吃完的人就把種子噴到對方身上,吃輸的那個就要趕緊拿扇子來檔,那是我們在夏季裡最喜歡玩的遊戲。」
「那楊桃呢?又酸又澀,總不能吃吧?」
「楊桃長得比較矮,外公會請隔壁的孝文大哥爬到樹上摘,摘了一簍又一簍後,外婆會請附近的奶奶嬸嬸一起到家裡來,洗楊桃、削楊桃,再把楊桃漬蜜封罐,過沒多久,就會釀出酸酸甜甜、世界級好吃的楊桃湯,那時候就是我們大忙特忙的時候。」
「忙什麼?」
「忙著到處分送楊桃湯啊,左鄰右舍各一甕,孝文大哥要給大大甕,幫過忙的奶奶嬸嬸們,每個都要給大大篇,外婆說,吃人一口,要還人一鬥,不能白吃人家的,還沾沾自喜,以為賺到了利益。外婆總說,老天爺是最公平的神仙,你從這裡偷走的東西,池就會從別的地方要回去。」
「聽起來很有趣,下次有空,我們一起回你老家走走?」彝羲提議。
他的提議讓田蜜很高興,她猛點頭,跳下床、打開電燈,從包包裡拿出一個喜餅盒子,坐到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