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太醫 楔子(一)
    絃樂隊在舞台上奏著結婚進行曲,長長的紅毯兩端由上千朵玫瑰及滿天星搭出粉色花牆,觀眾席裡,賓客們穿著禮服,齊齊望向從紅毯那端走來的新娘。

    當新娘踏上紅毯那刻,記者們手中相機的閃光燈亮個不停,新娘穿著向法國設計師訂製的雪白婚紗,勾著父親的手,朝著記者賓客微微一笑,彷彿自己走的不是紅毯,而是星光大道。

    新娘叫做田蜜,是龍華企業董事長龍昆輝的長女,今年二十二歲,六月剛從大學畢業,有著一頭及腰長髮,一身白晰的肌膚及好看的唇形,明眸皓齒,一臉聰明,和網路上經常可見的艷麗美女不同,她比較像清麗、可愛,甜美的鄰家女孩。

    今天是龍華企業和王氏企業的聯姻,王氏企業是台灣數一數二的大企業,近年西進內地市場,有相當良好的表現,雜誌上曾經提及,這場婚姻的得利者是龍華企業,有王氏的幫助和提攜,不但可以得到豐碩的資金,更可以順利進軍大陸,因此當聯姻的消息傳出,龍華企業的股票連漲了好幾回。

    田蜜與父親並肩,隨著在前方撒花瓣的小花拿們緩步走在紅毯上。

    一路走著、腳指頭一面在布鞋裡面做暖身運動,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即將被稱為丈夫的大帥哥,忍不住露出一絲得意笑容。

    王鈞意很高、很帥、很浪漫,從美國某知名大學畢業,接掌家業後有不錯的魄力與表現,他是個滿分男人,最重要的是,他對她一見鍾情,被這樣的男性求婚,所有女人都會感激涕零、謝謝老天爺把好運送到自家門口。

    但是,對於田蜜,她只想說……不!

    田蜜和龍昆輝終於走到紅毯另一端,龍昆輝把她的手交到王鈞意手上,滿足的笑容佈滿臉龐,輕吁口氣,他彷彿見到自己在大陸的新廠完工。

    不料,田蜜突然扭曲起兩道眉毛,淚水在閃光燈的照耀下,地一聲,墜落。

    她很戲劇性地搖頭哽咽、很戲劇性地往後退開兩步,揚高音調,用記者聽得到的音量,顫抖說道:「爸,媽媽嫁給你那天,是不是像我一樣美麗?那為什麼你要背叛她、為什麼要奪去她的財產、感情、一切一切……對不起,您那樣對待媽媽,讓我沒辦法相信男人、更沒有辦法相信婚姻。」

    她的話讓噬血蒼蠅似的記者紛紛舉起麥克風,企圖搶上前。

    龍昆輝發怔,一時間,在商場上打滾多年的老狐狸竟說不出話來,田蜜死命咬住下唇,淚水從一顆變成一串,倏地,她兩手勾起禮服下擺,露出腳下的步鞋。

    三、二、一,轉身飛奔。

    她不是奔向那位滿分男人,而是轉身要跑出會場。

    她從小就是田徑校隊成員,這種短跑,難不倒她。

    王鈞意也呆愣了,但只維持短短三秒,便大聲怒喊,「把人給我攔下來!」

    問題是,跑過十公尺的紅毯,田蜜根本用不到幾秒鐘,等王鈞意和龍昆輝回神時,她已經跑出會場。

    「快追!」龍昆輝連聲大叫,但他已經陷在記者群裡跑不出來。

    田蜜沒有回頭,在聽見父親和王鈞意的暴吼之後,更加快腳步,運用自己的飛毛腿,朝大馬路狂奔。

    三百公尺、五百公尺、七百公尺……她速度有些減慢,已經有長腿黑西裝男快要追上來。

    心臟一陣緊縮,她對自己說:別怕,你正在拚奧運,終點就在眼前……然後,她看見了,紅色的小March停在馬路旁,蓄勢待發。

    好姊妹!

    她的手往上一挽,將礙事的裙擺再往上提高十公分,她隱約聽見後面那群西裝男在對她大喊「小姐,停下來」。

    人家叫她停、她就停?她是這麼隨便的人嗎?並不是!

    在她跑近車子同時,車門時機準確地打開,田蜜低下頭、彎腰,將自己塞進車內,砰!用力甩上車門。

    「溫柔,快走。」

    溫柔盯她一眼。還用她說?

    田蜜的安全帶尚未繫上,溫柔已經將油門踩到底,咻……把西裝男們在五秒內甩得不見蹤影。

    田蜜鬆口氣,慢條斯理地把安全帶繫好,往後靠躺在椅背上。溫柔放鬆油門,瞥她一眼,笑問:「逃婚成功了,說實話,是後悔還是覺得浪費?」

    「是有點小浪費,王鈞意那個人除了風流花心一點之外,其他條件還不錯,但後悔嘛……並不會,我等著今天的八卦新聞上雜誌,再等它們挖出龍華企業經營不善,董事長虐待前妻、搞外遇、龍昆輝要靠賣女兒來籌措資金的消息,到時……」她揚起嘴角,冷冷一笑。

    那位自稱繼母的小三,再別想坐享其成,別想用外公外婆的錢,過貴婦般的日子,這樣,她總算為母親討回一個公道。

    田蜜的母親在十八歲那年愛上龍昆輝,不顧一切要嫁他,可龍昆輝看上的不是她的母親,而是田家的財產,田蜜的外公是大地主,富甲一方,而龍昆輝當時已經有要好的女友,卻寧願為錢出賣靈魂。

    外公外婆並不同意田蜜的母親年紀那麼輕就嫁出去,可她執意如此,只好妥協,給了一大筆錢當嫁妝。

    當龍昆輝看到那筆對他而言是天文數字的嫁妝,並不知道那些錢對於外公只是九牛一毛,還以為那是田家的全部家當,便用那筆錢創立龍華企業。

    前幾年,他的確做得有聲有色,可男人一旦有錢,便開始作怪,他不斷外遇、不斷和名模酒女傳緋聞,傷透妻子的心,導致她重度憂鬱。

    龍昆輝並未心疼妻子而有所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光明正大買屋子養小三,田蜜三歲那年,情婦生下兒子,他便強硬地逼妻子簽字離婚。

    田蜜的母親不願意,他便拿著病歷出言恐嚇,「如果你不願意,我還是要到法院訴請離婚,到時你什麼都得不到,包括女兒。」

    那時田蜜的母親精神耗弱,根本無法與他對抗,到最後,她只能要求,讓女兒歸她、改姓田。

    這個條件正中小三下懷,兩人自然是滿口應承,於是田蜜的名字由「龍謙英」改名為田蜜,從大台北搬到南部鄉下,過著跟從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國小時期,她在那裡認識比自己大三歲的死黨溫柔。

    溫柔和田蜜一樣,都有個會被人嘲笑的名字,可她們不介意,因為名字是疼惜她們的母親所取,並且,她們的母親都在她們很小的時候離開了。

    田蜜五歲、母親回到娘家後第二年,她終究還是過不了自己心底那關,她的屍體在河裡被發現,田蜜正式成為無母孤女。而溫柔的父親離家不返,母親在她十歲時,車禍過世,她回到舅舅家,寄人籬下。

    都沒有父母親、名字都很好笑、功課都很好、長得都很討人喜愛……許多的相似,讓她們越走越近。

    十八歲,田蜜考完大學那年,她的外公外婆相繼離世,留下許多筆土地給她,有幾千坪在重劃區內,其中有一部分已經和建商合作蓋起大樓,還有一望無際、承租給別人的農地,田蜜的身價有幾十億,但她的父親並不知道這些。由於田蜜離開父親時,年紀還太小,對於父親的惡行惡狀已無印象,而外公外婆心疼她,不願她知道太多醜惡的事情,直到外婆去世前,她才從外婆寥寥數語中,知道母親是怎樣受人苛待。

    但孤獨的她對於親情仍抱著一絲期待,於是帶著全部家當,上台北尋找父親。

    沒想到父親和成了正妻的三小,誤以為田蜜是因外公外婆過世,她走投無路,想要前來投靠他們,兩人都沒給她好臉色。

    對於這件事,田蜜印象深刻。

    到了台北的那天,遇上了那年的第一個颱風,她穿著牛仔褲和T恤、背著外婆幫她縫的俗氣布包上台北,但包包裡面裝的不是衣服或生活用品,而是外公收在衣櫃裡面、沒花完的十幾萬元,和一堆嚇死人的土地所有權狀及存款簿、印鑒。

    繼母勉強留她吃一頓飯,但在餐桌上她不停的冷言冷語,連兩個異母弟弟也時不時補上幾句,要她認清自己的身份,說田蜜母親和父親的事已經是八百年前的事,還說她姓田不姓龍,法律上,龍家沒有義務養她。

    在他們批評母親是瘋子時,她終於忍不住怒道:「請別忘記,龍華企業是用我母親的嫁妝建設起來的,我沒有權利分一份?」

    她的話觸動繼母的神經,這恰恰是他們最站不住腳的一點。一聲,繼母用聲勢嚇人,用力把碗筷狠拍在桌上,怒瞪丈夫一眼後轉身回房。

    田蜜眼睜睜看著,驕傲的她,硬撐著不教流淚示弱。

    飯後,父親領田蜜進書房,問她未來有什麼打算,要回鄉下還是留在台北,如果要留在台北的話,他希望她別住進來,因為他已經有自己的家庭,但他可以每個月給她一點錢,供到她大學畢業。

    那點錢她豈會看在眼裡,田蜜倔強地仰起下巴說:「不必,我會打工養活自己!」

    那個晚上風雨交加,她走出父親的家才放聲大哭,對父親的親情,在那刻死去。

    她打手機找到溫柔,溫柔冒雨來接她,把她帶進租屋處,環著她的肩膀,斬釘截鐵地告訴她,「你沒了父親,但是你有姊妹。」

    接下來的四年,田蜜再沒有跟父親有過任何聯繫。

    今年田蜜就要大學畢業,尚未考慮好要留在台北還是回鄉下,閒了,和幾個同學去逛就業博覽會,意外地,在會場裡遇見王鈞意。

    她不是那種美到讓人驚艷的女生,可王鈞意不知道哪根神經錯亂,就是一眼喜歡上她,他從田蜜填寫的資料查出她的身份,找到龍昆輝,兩方面下手,一邊追求田蜜、一邊探龍華企業的底。

    短短兩個月,在畢業典禮那天,他向田蜜求婚。

    說實話,被這樣的男人注意、疼愛,任何女人的虛榮心都會被滿足,不會不動搖。

    但若不是王鈞意的形象太像龍昆輝;若不是龍昆輝過度積極地慫恿她與王鈞意建立感情;若不是她已今非昔比,早已懂得善用金錢,並且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叫做徵信社的服務業……說不定,她會像母親一樣,再被父親騙一回。

    龍昆輝也迅速地對她發展出親子感情,繼母向她認錯,並熱心地帶她打入上流社會,而兩個弟弟開口閉口叫她姊姊,並且熱情地陪伴她挑選婚紗。

    畢業後一個月,龍家、王家舉辦盛大婚禮,而從徵信社交給她資料那天,她便精心策劃起這一幕逃婚戲碼,並找來溫柔當幫手。

    她成功了,現在她只要等著龍昆輝的龍華企業倒閉,等他一無所有,也等他那個非要在身上安裝幾克拉鑽石才能出門的妻子,以及那兩個不開保時捷就無法展現優越的龍少爺……嘗嘗安貧樂道的生活。

    溫柔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笑說:「接下來想想要怎麼過日子吧,在家當千金小姐也挺累的,人還是要找點事、有點目標比較好。」

    「對,下個目標……找個帥男人嫁出去吧,喂,介紹你的老闆給我,怎樣?」

    「真的假的,你看得上我家老闆?他是個只懂花錢不懂賺錢的二世祖耶,成天只會抱著歷史書苦讀,對於商場上的事通通不懂,全靠我這個可憐苦命的小秘書在幫他撐場面,嫁給他,你難保人財兩失的下場。」講到老闆,溫柔的臉垮下。

    溫柔沒有田蜜那種可惡父親,她只有一個懦弱舅舅,寄人籬下的那幾年,她嘗到「不獨立、毋寧死」的滋味,因此一考到大學北上,她就拚命唸書賺錢、賺錢唸書,磨練出一身好本事。

    未畢業就被教授推薦進入某知名企業,輔佐二世祖,事後她才恍然大悟,原來教授的姊姊是二世祖的媽,基於肥水不落外人田,未畢業,她已經先得到工作。

    搞到現在,一人做、兩人補,經理健康、秘書將要過勞亡,唉……她好羨慕田蜜哦,錢多到需要聘請專業經理人來打理。

    「算了,我和你老闆八字不合,見面就要吵,真鬧起來還不是你裡外不是人。」

    田蜜替溫柔抱不平,好幾次想把溫柔搶回家、替自己打理財產,可那個二世祖和他精明老媽知道溫柔心軟,老是用溫情戰術,死死扣住溫柔的心,看來溫柔除非死,否則別想離開那裡。

    「不想、不想,先回我家吧。天大的事情都留到明天,今天晚上,我們吃義大利面慶祝。」

    「慶祝我逃婚?」

    「慶祝你代替月亮懲罰壞男人。」

    「嗯。」田蜜重重點頭。惡有惡報,當年龍昆輝拿走的三千萬,如今成了一場鏡花水月,至於那些龐大的債務,就當利息吧。

    「待會兒我先送你回家,鑰匙擺在花盆底下,你先進去換掉婚紗、洗個澡,我去買菜。」溫柔沒辦法帶一個新娘子逛超市,現代網路發達,手機隨便一拍、上傳,一查二查,眼尖的記者肯定會查出田蜜躲在她家。

    「謝謝你,溫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我們可以一輩子在一起。」

    溫柔輕笑兩聲,想摸摸她的頭髮安慰,一伸手卻做出滿臉的噁心表情,她搓搓自己的手指,吐著舌頭問:「天吶,發膠大降價嗎?」

    田蜜看著她,笑了。明白那是溫柔的體貼,她懂自己,雖然她嘴裡說得雲淡風輕,但心底……終究沉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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