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
相距甚遠的藥居內,紅棗和冰夷,同時聽見那道很熟悉的……雷聲,由遠端炸開。
兩人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眼神——是蒲牢,蒲牢沒錯,除他之外,沒有別人了——又低下頭,繼續研磨藥材。
紅棗在藥居裡,學習草藥新知,認識成千上萬的海中奇藥,以及獨特的治療方法。
一切對她都很新鮮,也有一部分與她自幼所學相去不遠。
無論是嶄新的知識,或是複習舊聞,她皆樂在其中。
既然打算留在龍骸城中,多學些海城藥理,總是有益無害……
「紅棗!」
雷聲降臨!
藥居虛掩的門扉,砰地撞開,雷吼之後,是閃電般竄入的蒲牢。
一屋子滿滿的龜、魚學徒,他眼中誰也瞧不見。
只有她,嫻靜帶笑,姿容秀雅,正經端坐於石椅上,淺淺海湛籠罩在白哲芙顫間,那雙剪剪秋眸瞅來,落向他。
「留下來!不要走!」
蒲牢用吼的,聲嘹亮、氣十足,乍聽下,真像來找人單挑,要拚個你死我活。
可是,他的表情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沒有狠勁、沒有猙獰,有的,僅是單純的驚慌。
驚慌。
那是眾人來曾在四龍子臉上,看見過的情緒。
他疾疾奔向紅棗,長臂一舒,把她摟個滿懷。
用看要將她埋向心窩深處的力氣,緊緊鑲嵌,抵在她發渦的唇,吁吐熱息和呢喃央求。
「不要走……」
「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呢?」紅棗不似他,能無視週遭數十雙眼,在眾人注視下,她哪能習慣這般親暱的擁抱?
試圖想推開他,不求將他推出一臂的距離,至少,別茹那麼緊嘛……
「你先答應我,不要離開!」他口氣軟綿,近乎耍賴。
「我要離開哪裡?」撼動不了他的懷抱,她只能認命,由著他繼續把她「壓扁」在胸口。
他知道嗎?她的臉……目前呈現眼歪嘴嘟的慘樣,遭他厚實胸肌、寬闊手掌的雙面夾擊,正扭曲變形……
「離開龍骸城,回陸路去——」短短幾字,像刺,要由喉頭吐出,皆需要經歷一番痛苦。
「呀?」她一頭霧水,聽見他的胸坎呼咚呼咚,急急跳動。
「那什麼鮮熊鬼湯,全是一塊騙局!只能熬出一鍋毒湯,根本不能下肚。」蒲牢一頓,鉗抱得更緊,生怕一瞬間,她就會溜開那般。
「哦?不是能昔你父王治病的湯?」
「全是他和魟醫搞出來的把戲!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不用你熬湯了!」
不會吧,還是沒人告訴你……我與「紅棗」的差別嗎?
她上回要說的,但被打斷,之後,似乎忘了要提……
「不用熬湯……你還會想留在海裡?……留在我身邊嗎?」末了幾字,輕得像歎息,充滿不安。
她終於懂了,明白他為何流露……這樣的慌張。
他以為,她沒有留下的理由了。
她來不及開口,他接著又說,細數起「海」的種種缺點:
「比起陸路,大海可怕許多,處處潛藏危機,有鱉有蛟、妖怪一堆,海空又那麼高、那麼寬闊,無邊無垠,不像陸路溫暖,有充足的日照……」
「是呀。」她額首,泰半同意。
蒲牢又急忙說,鬆開對她的緊抱,雙掌搭於她肩上,認真看著她。
「但是,那些鰲呀蛟的,我可以一隻隻打跑,不讓它們靠近你半步!海水太冷,我可以隨時當你的暖爐!你不喜歡海裡的食物,我天天去人類城鎮,替你買你愛吃的東西!我也能常常帶你回陸路上,去曬曬日光,吹吹涼風,你……」
急促說完,喘了口氣,他聲音放輕,眸光卻更紅濃,問著:「留下來,好不好?」
渴求的希冀眼神裡,滿滿地,倒映著她。
「憑我一己之力,不可能游回陸地去,我既沒有羽翼,更無魚鰭,如何能走?」她笑笑反問。
這是事實。
海水無枷無鎖,對人類而言,尤其是她這種不諳水性之人,就是銅牆鐵壁,困住她,她哪兒也不能去。
蒲牢胸口一痛,臉龐扭獰,幾乎要窒了氣息。
一點點……想留下的慾望,都沒有?
面對這種粗線條、又遲鈍、又直腸子的男人,話,說得越迂迴、越婉轉,他越不會開竅,一旦想錯了,就鑽進了牛角尖,一如此刻。
要嘛,就直來直往,說得字字清晰,語意明瞭,沒有模稜兩可之處。
好歹她是個姑娘家,臉皮薄,性子矜持,太直率的話語,由她來說,簡直是羞慚欲死,尤其週遭那麼多人,全等著要看……
唉。
誰都她愛上這種個性的弩鈍男人?
是呀,愛。
愛了,只好認了。
她輕吁,深深吐納幾回,迎戰他的眸光。
每一字,雖不鏗鏘有力,甚至是柔軟的。
嗓音卻無畏無俱,沒有遲疑,:「我想留下來,我會留下來,我要跟你在一起,從你伸手接住躍下海崖的我開始,我就跟定你了。你在哪裡,我也在哪裡,我沒有做好離開你的打算。」
大膽直白的言論,沒有半個字悖違她的真實心意。
說完,她才開始臉紅,紅暈炸開,兩腮艷麗無比。
即便如此,她也沒有逃開視線。
看著他面露驚喜,看著他笑容綻放,看著他……咧開了唇,兩排雪白牙齒,閃閃發亮。
她不願漏看,這麼開懷的他。
「我已經開始學習龍骸城的藥理,也認識了新的朋友,海中生活的不習慣,我漸漸適應,我有自信,能在海城裡——」話,沒能說完,她又重新被他壓回胸肌上,芙顏擠扁,美感盡失。
她實在不想用這張醜醜扁臉,繼續表達情意……
臉頰邊,密密熨貼的胸膛,熱熱暖暖的,浮現狂喜紅鱗,忠誠反應出蒲牢的開懷,不用抬頭看他,都能一目瞭然。
單純的龍子。
讓她忍不住雙手環抱,納入臂彎內,縱容著,呵愛著的率真龍子……
最近,她變得很愛哭,眼眶內隨時有淚水打轉,一點點的小撼動,便能使她淚眼汪汪。
光是像這樣,抱緊他,也被他所抱,溫暖交融,心跳共奏,越來越熟悉的水熱,又醞酞眼中……
藥居裡,看戲的學徒只有更多,沒有變少,個個為了不破壞觀賞的樂趣,識趣地屏息無聲,瞳大雙眼,覷著四龍子笑得像個傻子…
呃,是孩子。
然而,不是每一隻旁觀者,對於眼前的甜蜜情景,都能給予誠心祝福。
也是有人,看見蒲牢臉上掛滿罕見的專注,以及……溫柔,感到天崩地裂,難以接受,近而氣憤尖嚷——
例如,兒香。
「你所謂『強壯健美,不需要靠男人保護,不會給男人帶來困擾,不礙事、不麻煩』的女人,就她這副德行?!」
兒香小臉怨慧,細數蒲牢過去說的字字句句,一字不漏,她倒背如流。
纖指氣呼呼指向紅棗,美麗的杏眸,則以一種俯晚的高傲,瞇覷著人。
不能怪兒香居高臨下,而是她比紅棗高出許多,身形豐映健美、炯娜多姿,凹與凸的線條、柔軟,完美無瑕。
紅棗的個頭只到兒香胸口,正好面對兩團盈滿,連女人都欽羨讚歎。
紅棗目光下移,瞄了自己,僅僅一眼,又趕快挪開,不願自取其辱。
兒香抿閉紅唇,將紅棗自頭到腳打量幾回,鼻兒嗤哼。
「我瞧不出她哪兒強壯,悴,眼裡還積著眼淚呢,動不動就哭的雌性,你不是說過最教人厭煩?」
「你怎麼又來龍骸城了?」蒲牢臉色難看,還以為她這回離開,沒個一年半載不會再來煩他!嘖!失算!
「因為我沒見到你沒有抱到你呀!我怎可能甘願回去?!當然半途就要折返回來,再碰碰運氣,看緣分是不是安排我倆重逢!」
兒香毫不羞怯,態度大方自然,對於感情不吝於表達。
兒香很想朝他撲過去,但他懷中位置遭紅棗佔去,沒端開她之前,兒香哪搶得到?
「你被抱夠了吧?!換我了!走開!」兒香指使紅棗,高傲無比。
太理所當然的態度,完全不給人反駁餘地,紅棗還真準備聽話,要從蒲牢懷裡退開,讓出位置——
「你幹嘛照她的蠢話去做?則蒲牢又把紅棗撈回懷裡,先是吼她一頓。
口氣雖凶,但只有音量大,並無殺傷力,比起他接下來那既淡又冷的語調,簡直可說是疼寵了。
紅眸掃向兒香,凜冽漠然,揮手如同揮蒼蝸,不吼不吠,冷冷說看:「該走開的,是你,別說得像你和我有啥關係。」
原來,吼人的蒲牢,並不是最可怕的。
而這一面的他,冰然無情,連抑揚頓挫都不屑多給……教人打從心裡感到寒意。
若有朝一日,蒲牢以這種冷嗓,這種面容待她,她會非常……非常難受的。
紅棗為兒香感到心疼,同為女子,愛上一個男人並無對錯,一顆真心,不該被如此對待……
正欲制止蒲牢再言,倒先聽見兒香咂舌,嘖了一聲。
兒香臉上可沒有半分受傷,仍是一副氣焰囂張、我行我素的嘴臉。
不知是強忍看脆弱,不願輕易示人,抑或是……她根本不痛不癢,無視蒲牢的絕情……
後頭的意味,似乎大了一點……
兒香掏掏耳,一整個散漫,對於蒲牢的冷言冷語,彷彿沒在聽。
當然,只是彷彿,蒲牢的話有聽見,一清二楚,不過……右耳進、左耳出,不往心上擱。
「我跟你的關係可大了。」兒香開口反駁,「我為了你,練功、練身體,你說喜歡堅強自主的雌性,我就讓自己變成那樣的女人……
兒香叉腰挺胸,但是勤勉自己,要吻合蒲牢喜愛的女子樣貌,才能與他匹配。
他要堅韌,很很堅韌;他要勇敢,她很勇敢;他討厭女人拖累,她就不許自己弱如累贅。
「拜你之賜,我改變自己、苛訓自己,我果敢、堅強,無所畏懼,不輸給泰半雄性,也不會淪為你的包袱,我很努力——我明明這麼努力,可是,你最後挑選的配偶,竟然是她這種軟綿綿、淚汪汪,看起來就很柔弱無用的傢伙」
越說,越不甘心,兒香生氣了——比起聽見蒲牢無情語句時,那般無所謂的慵散,她現在的憤怒是相當明顯的。
她跺腳,臉頰鼓得渾圓,忿忿瞪向紅棗。
「如果是個比我強悍、比我魁梧、氣焰比我更囂張的雌性,那也算了,我可以默默認輸,不會自討沒趣,可是她看起來,連我半邊魚鰭都挨不住!我不懂,我輸在哪裡——」
對,她不懂!
難道,眼前的小不點,不像外表無害單純,而是內斂深藏的高手?!
這不無可能,她見過武藝高強的戰鬥天女,也不過那麼一丁點大,小巧玲瓏,可是強悍度是仙界翹楚,不遜於男仙……
兒香盯人的眸光,添入了質疑。
「你,跟我單挑」接下來,兒香嚴肅命令。
是強是弱,打一場就知道!
紅棗望著那根落向她的蔥白玉指,直挺挺的,毫無彎折,她指指自己的鼻頭,做出確認。
兒香堅定額首,就、是、你!
「亂七八糟!你發什麼瘋?!」蒲牢第一個出言訓斤,立即反對。
「誰打贏,蒲牢就歸誰!」兒香目光跳過他,對紅棗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