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垂睫,想像鳳家被抄家的那一晚。
「你知道我腰間有傷吧……」鳳翎喃著,又直盯著他。「你知道那傷怎麼來的嗎?」
「是他。」他說得毫不猶豫,萬分肯定。
「對,是他……他要輕薄我,而我不從他就以刀砍過我的腰。所以我怕……我怕男人靠近我,不只是因為你對我……」
金如玉說不出一個字。
原來她的恐懼是來自那段記憶,而他的行為無疑是加深了她的恐懼,他一再失控地傷害著她,儘管撫過她腰間的傷痕,卻也沒有半點憐香借玉之情,只是想要發洩。
他皺起眉,想著她腰間猙獰的傷痕……要是那年,他沒適巧經過,她和她姊姊薛底會落得什麼樣的命運?
長睫垂斂著……股怒意在胸口躁動著。
原先幫忙,是因為獻乙一再請托,但是現在……就算獻乙要他抽手,他也不會放過那個傢伙!
「進門的官兵像是盜匪般,對我家的丫鬟輕薄凌虐,而我在千鈞一髮之際被我大哥救出,我大哥一身是血的把我送到姊姊懷裡,要姊姊趕緊帶我走……大哥從後門門縫裡對我笑,那是我看到大哥的最後一面。」
她的嗓音纏著濃濃鼻音,教他一把將她摟進懷裡。
他想起那回她在街上,對菜販那般照顧,曾提起那人的眼像極了她大哥。
一個無憂無慮的官家小千金,卻一夕家變,淪落為花娘……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所以當你知道饒亦驊要上任時,你為了報仇才將之樂交給我?」在花樓裡,什麼小道消息沒有?
她肯定從客人口中得到消息,為了報仇決定孤注一擲,而忍痛放開之樂,只怕牽連他。
鳳翎一頓,沒想到他心細如髮到這地步。「對,可惜之後朱書德告訴我,饒亦驊因為和內務監勾結貪污,所以皇上決定嚴辦……我原以為,這是老天不要我抱著復仇的心度日、不要我違背姊姊的遺言,所以安排這件事讓我放下別再想,可是沒想到你金家……為什麼要救那種人為難道你不知道饒亦驊是個喪盡天良的惡官?」金如玉歎了口氣。
「鳳翎,這事情說來有點複雜,但是請你相信,我所做的一切,並非是要討好饒家,而是要……徹底剷除饒家。」
「真的?」
他想了下,決定全盤托出。「饒亦驊會被困在京城,那是獻乙的計謀,他故意舉發他,目的是由我金家出面相救,讓饒亦驊相信我,我才有機會進入饒家找到確切證據。」
「什麼證據?」
「他勾結內務監貪污的證據。每年宮中上貢的珠寶奇玩之中,他會以戶部的名義購買另一批珠寶,換出宮中內務監的珠寶,再將那批換出來的珠寶賣出,賺入大筆財富,從頭到尾,沒花到半毛錢。」
鳳翎聽得眉頭緊蹙。「這事,能判他多重的刑責罵」
「至少可以拿掉他的烏紗帽,其實這是為了削減饒家在朝勢力,不讓他結黨營私。」那是皇上的算盤,但他另有打算。
「就這樣?他做的惡事可不只這些,他至少殺了我鳳家三十餘口人!」
「鳳翎,不會那麼簡單放過他的,只要能找到他的內帳,就可以治他死罪。」
「要是找不到呢?豈不是簡單就放過他了?」她不能接受!
「鳳翎,許多慘案,在當年要是未審,日後想要翻案,幾乎是不可能。更重要的是,根本沒有直接的罪證。」瞧她怒凜著小臉,他忙安撫道:「但是……明的不行,咱們就來暗的。」
要是連正規法子,都制裁不了他的話,那麼……就栽贓他。
找人臨摹他的筆跡,私造內帳,先嚇唬他的同黨,採得證詞,再回頭審他,還怕辦不了他?
「怎麼來暗的?他現在可是新任府尹,放眼崆峒城有誰能辦他?」
「獻乙。」
「他?」
「別小看他,他可是皇上安插在內閣的眼線,實際上是私衙裡的成員,如今更是御命巡撫,代天巡狩。」
「私衙?」
「那是皇上未登基之前,便經由先皇允許設立的一個組織,直接聽命於皇上,而裡頭成員負責蓖集重臣之間的各種消息,讓皇上得以清楚這些大臣是否有二心,又是否貪污收賄。」
鳳翎嗤之以鼻。「這算什麼?要是有效的話,我鳳家會被栽贓嗎?我鳳家會被滅門嗎?」
「鳳翎,你家的狀況我並不清楚,我會找獻乙問問,也許是饒家用了什麼障眼法,所以皇上和私衙的成員才沒有察覺。」
她沉默不語。
「但是相信我,我和獻乙絕對會讓他伏法。」
她垂著眼仍不吭聲。
金如玉緊摟著她。「鳳翎,逝者己矣……走過了,就別再往後看,看著眼前、看著我和之樂,我們一家終於要團圓了,而那個人,就算天不制裁,我也會要他以命相抵。」
「你不要做傻事。」她忙道。
他頓時笑瞇眼。「總算肯看我一眼了。」
「你不要做傻事。」她緊揪著他,就怕他會做出驚天動地的舉動。
「我才要跟你說不要做傻事,你不要弄髒自己的手,因為我一定有法子讓他在獻乙的面前道出實情,再依律法誅之。」
她抿了抿嘴,不禁歎了口氣。「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不會那麼做,畢竟……現在的我有你和小樂……我也想得到自己的幸福。」
只是,饒亦驊就在眼前,彷彿一再地提醒她家人含冤未雪。
「沒事的,鳳翎。我會用我這一生好好地疼你寵你,把你失去的那些疼寵全都補回來,讓你忘記所有的仇恨,只要記得我。」
「……嗯。」偎在他懷裡,她緩緩閉上眼,要自己放下仇恨,別再多想。
「明天天亮,找個借口立刻離開吧,我會要並也帶你回金府。」
「這樣會害絮姨難做人。」
「絮姨不過是想巴結府尹,可這人絕對會是腔洞城有史以來最短命的府尹,所以不巴結也無所謂。」
「……好吧。」
「那真是太好了。」他總算鬆了口氣。
「是呀,這麼一來,你想做什麼壞事,我都看不到。」她撇嘴哼了聲。
「胡扯,要不是想藉由她得到一些東西,我還不肯這樣委屈自己。」說著,金如玉不禁輕歎,「在筵席上,看著你偎在那傢伙懷裡……心頭的滋味是前所未有的憤怒和無奈。」
「誰教朱書德跳出來鬧事?」
「確實是委屈你了。」就這麼一次,他絕對不會再讓她受到任何委屈和屈辱。
「所以我才會沐浴想要洗掉那人的氣味。」
「原來如此。」
「你這麼聰明,怎麼會沒猜到?」
「被氣得沒細想。」
「還敢說我?你要到這兒也沒跟我說一聲。」
「對不起,我的娘子。」他往她唇上偷了個吻。
「你……」鳳翎羞紅臉,想打他,卻反被擒住雙手,封了口。
那唇舌只是輕柔地磨蹭,不見情慾,反像是情人之間的一種溫存。很磨人的溫存……點一滴地細細交纏,直到她忍遏不住地發出低吟,他立刻停住動作,輕摟著她。
感覺到他的氣息微亂,像是在壓抑什麼,她想要告訴他,其實自己並不怕,只是不習慣……可要是說了,又覺得像是自己在邀約他,太羞人。
於是,她只是靜靜地把臉貼在他胸膛上,聽著他漸漸平穩的心跳,感覺自己被安撫了,不再想什麼血海深仇、不再回想過去,只看著眼前,勇敢地是得到自己的幸福。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地——
「大少,西院那頭似乎有什麼騷動。」並也小臉苦哈哈地說著。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要壞人好事,可是有狀況總得要享報嘛,要不然出了亂子,他不是死得更慘?
「那我先回去了。」鳳翎忙道。
金如玉勾笑,眼神令人背脊發涼地看向躲在樹叢後頭的並也。「嗯,你先回去吧。今晚我就讓並也好好陪我便是。」
並也瞬間化為硬石,無法動彈。
鳳翎儘管覺得他話中有話,但沒多細想,便被他拉著來到通往西院的小徑,兩人才各自回去。
她整理著衣衫,確定自己一身整齊,卻突地覺得自己像是夜半私會情郎,還在私會之後打理儀容,怕別人看出端倪。
這想法,教她羞紅俏臉。
忍不住榻著風,想要降下臉上的溫度,免得待會被紫蝶看出端倪。
然而才剛走進西院,便瞧見自個兒住的院落前聚集著寒煙閣的姊妹們,她們望向裡頭竊竊私語,又像是看到什麼恐怖景象,紛紛別開眼。
她疑惑著,快步走去,瞧見絮姨從裡頭走出來,兩人剛好對上。
「鳳翎,原來你不在裡頭……」絮柳喊著,像是鬆口氣卻又像是在緊張什麼,直往她走來,將她往外邊推。
「絮姨,發生什麼事了?」她疑惑地問著。「你的臉很蒼白。」
「沒、沒事,只是來探探你,卻不見你在院落裡,嚇了一跳罷了。」絮柳勉強地勾著笑,挽著她往隔壁院落走。「這今兒個也不知道怎地竟睡不著,你陪我回房和我聊聊吧。」
鳳翎直睇著她半晌。「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呀,我不是說了沒事?」
她看向還聚集在自己院落前的姊妹們,驀地大步朝院落而去。
「鳳翎,別去。」絮柳緊抓著她。
不抓還沒事,這一抓,抓出了她心裡的惶恐不安。
她的院落裡只有紫蝶在,大夥兒都圍在那兒……為什麼獨獨不見紫蝶?
也不知道從哪生出的氣力,竟教她掙脫了絮姨,跑向院落,卻踩到裙擺絆了一下,幾個花娘趕忙攙住她。
「鳳翎,小心。」
「我沒事。」她看著地面,突見院落的石板廣場上,有抹影子拉得極長,她不由得緩緩抬眼望去——
她美目圓膛著,直睇著懸在樑上的纖瘦身影。
看錯了吧……看錯了吧!
那是誰……那身上染血的人……是誰?!
「鳳翎,別看。」絮柳扯著她,不讓她看。
但她卻是瞪大眼推開絮姨,腳步發顫地朝屋內走去。
房門是敞開的,床被凌亂,桌椅被翻倒……緩緩往上看去,瞧見紫蝶瞪凸著雙眼,唇角、衣襟染著血。
「快……快將紫蝶放下來……」她虛弱地喊著。
「已經差人告知大人了,大人會派人來處理的。」
絮柳說著,後頭已經傳來腳步聲,就見幾個作官兵打扮的人,往裡頭一瞧,其中一人拔出腰間的配劍,躍起砍斷紫蝶懸頸的腰帶。
早無生息的身子重落在地,發出聲響。
「不過就是個丫鬟,死了就算了還要擾煩人。」饒亦驊的親信呸了聲便離去。
鳳翎怔愣地看著跌落在地的屍首,踉蹌走去,雙腳無力地跪在紫蝶身旁。
手微顫著,輕撫上紫蝶的臉,才驚覺她面頰有淚,而雙眼怎麼也閉不上。
「鳳翎,你不要難過。」絮柳走來,想要將她扶起。「我會派護院來將紫蝶帶回厚葬的。」
她不語,怔怔地看著紫蝶。
紫蝶怕生、愛哭又膽小,但是手腳很利落,待在她的身邊總是笑口常開,幫著她照顧著小樂從無怨言,甚至將小樂當成弟弟般的疼愛。
小」『頭總是跟在自己的身後……聲聲小姐地喚著。
不知道跟紫蝶說過多少次,她不過是個花娘,不需要喊她小姐,但紫蝶總執意這麼喊著。
而她,怎麼也沒辦法將笑著的紫蝶和眼前的她重迭在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