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還要繼續這樣下去嗎?如果不是雨蓮帶著慕雲重新出現在他的生命裡,或許這樣的空洞將會一直持續到他入土為止。
慕天不禁想起前些日於,通過商號傳到他手中的書信,那上面有孩子稚嫩的筆記也有女子娟秀的補充批改,那是這麼多年來他收到的第一封家書,終於又有人在等待著他,等待著他的歸來。
但是,他沒有回信,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回復,他已經忘了怎樣表達自己真實的所思所想,可是,真的要這樣一輩子嗎?徹底忘記他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他想自己某種程度上或許該感謝洛琳,是她讓自己意識到左邊的胸膛裡還跳動著一顆心,而那顆心一旦有機會衝破理智和膽怯,就一定屈從本能,將雨蓮納入懷中。
屋裡安靜得只剩下兩人的呼吸,在慕天的注視下雨蓮只覺自己的心臟越跳越快,他已經想清楚了嗎?到底該如何為他們的這十年歲月寫下一個註解。
「明天……」終於男人開口道,說出的卻不是一個簡單的答案:「不,後天吧!等你身體恢復一些,你願意跟我去鋪子看看嗎?和慕雲一起。」
「莊主,這是剛到的蔗糖,請您過目。」
「莊主,往京城發的茶葉剛剛上路,裘爺那裡又追加訂貨,這單子我們要接嗎?」
「莊主,這是上個月的全省二十家鋪子帳目,我已經核對過了,請您抽空再看一眼。」
雖然早已聽說慕天山莊在北方商界的地位,但親眼所見雨蓮仍然歎為觀止,今天她和慕雲要跟著慕天要巡查商行、碼頭和酒肆,明天要去綢緞莊和繡坊,據說還有當鋪、銀樓等的買賣,要過些日子再去,而慕天山莊的生意也遠遠不只遍佈濟陽而已,幾乎北方所有重鎮皆有分號,甚至已慢慢南下開疆闢土。
「莊主,百川村的村長想要見您,跟您討論今年秋收的問題。」
「哼,董家指望不上了,現在又回頭想做我們的買賣?」慕天身邊的二掌櫃沒好氣地說道。
「但是百川田確實是塊好地,附近方圓百里沒有一處的產糧比得上他們。」大掌櫃則有不同的意見。
「現在也沒別家收得起他們的高價米,說不定是個機會,可以趁機壓低他們的價格。」
「對,當年他們以高出兩成的價格和我毀約,將米轉賣董家,現在我壓個四成也不為過!」
「百川自知理虧,這次的報價一定不會高。」聽過下屬的幾番來回討論後,慕天開口道:「告訴村長,我們可以按他的價格簽約三年,但是因有前車之監,訂金我們只付兩成。」
大掌櫃聽後連連點頭,「只給兩成訂金的話,對於大戶沒什麼影響一定會欣然接受,但是有些小戶勢必無法支撐,要向銀樓抵押借貸,莊主是想趁機盤下百川的田畝嗎?」
「要確保米源不斷,最好的辦法就是擁有自己的米田。」慕天的目光已經放到了很遠的地方,商人不僅只是倒賣貨物而已,只有掌握了出產,才有底氣開拓更寬廣的市場,「簽約後把百川的樣米,連同東北剛送過來的山珍,給京城百味樓送去,他們正在準備宰相壽宴的食材,如果能做下這筆買賣,以後宮裡的生意也能滲入二一。」
「剛才你的意思是……」在離開商行前往碼頭倉庫的路卜,雨蓮忍不住問慕天:「、如果小戶米農無錢周轉,就會向你的銀樓借債,如果無力歸還,你就會收掉他們的土地嗎?」
「嗯。」
「可是他們沒有了土地要怎麼生活呢?」一旁的慕雲間道。
「依然靠種地為生。」慕天解釋道:「只是以前他們是賣米給我,而以後是為我種地,我付他們工錢。」
「這樣一來,他們損失會很大嗎?」雨蓮不懂生意,只覺這樣一來,米農失去了很多自主的權利。
「要看情況,若是豐收他們的收入定是不及以往,但若欠收他們則不必承擔風險。」慕天承認自己的回答在避重就輕,事實上他願意買下的土地自然是上好的糧田,定然是豐收的年豐遠多於欠收,但是,如若不是這樣他的商行又靠什麼盈利?
「這樣啊?」慕雲依然聽得有些似懂非懂。
「這就是生意。」看著雨蓮沉思的側臉,慕天淡淡地回答。
雨蓮說,她想要知道現在的尉遲慕天究竟是怎樣的人,他不是一個好人,但是到底是怎樣的人他也無從答起,所以他讓雨蓮跟在自己身邊,希望她能用她的眼、用她的耳、用她的心做出評判。
在碼頭查看完兩票貨物之後,已經到了晌午時分,船工腳夫們紛紛開始排隊打飯,而慕天卻依然在同合夥的船東討論著新航線的運營。
「莊主、劉掌櫃,先吃飯吧!」憨厚的倉庫工頭按東家以往的習慣準備好了飯菜,端上桌的是兩素一葷一湯,是和碼頭工人們一樣的菜式。
「莊主。」看了眼幫著工頭一起端菜分碗的雨蓮和在趴跪在窗邊數船的慕雲,船東建議,「大鍋飯太過油膩粗糙,您要不要帶小少爺出去吃?」
「沒關係的。」不待慕天做出決定,雨蓮已把慕雲招呼了過來,「飯菜很豐盛,小少爺也從來都不挑食。」
慕天點了點頭,「先吃飯吧,下午再繼續。」
船東起身作揖,「莊主,我還有點事情要去找下工頭,先告辭了。」
待他離開後,屋裡只剩他們三人,雨蓮先給慕雲盛了飯,然後是慕天的,最後才是自己的。
「小少爺,怎麼不吃呢?」她發現慕雲端著碗卻沒有動筷子。
「哥哥,這好像是第一次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呢!」慕雲轉頭看嚮慕天,他只和哥哥吃過一次飯,但那次雨蓮姊姊不在是和龍哥哥一起。
「慕雲想跟哥哥一起吃飯嗎?」以前,慕天並沒有在意到這些日常小事,他每日早出晚歸,即使沒有應酬回剄莊中也已過了晚膳時間,總是獨自一人吃完後,才去南苑在慕雲睡覺之前,關心一下他的近況。
男孩遲疑了一下,非常用力地點了點頭,這些日子的以來,儘管慕雲依然有點怕他,但是眼中已經多了份依賴和期盼。
「那哥哥答應你,以後有空一定常和你一起吃飯。」其實同慕雲的相處,遠比慕天想像中的輕鬆簡單,他只要回想自己小時候父親和他之間的點點滴滴,就知道該問些什麼、說些什麼,況且偶爾有冷場,雨蓮也會在一旁幫著他們重新找到繼續的話題。
仔細想來,如果當年他沒有背井離鄉而是和雨蓮共結連理,他們的孩子也差不多該是這樣的年紀吧?每次想到這裡,未盡的遺憾就會轉變成為別樣的柔情。
「你不必……」他怎麼有時間呢?雨蓮想到今天一上午的安排,就知道他平時有多忙碌。
「沒關係,我能抽出空的。」慕天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真的嗎?」慕雲眨著眼睛,雖然哥哥會關心自己的學業和身體,但是如果能一起吃飯,他們就能有更多地話題,就像以前爹爹還在的時候那樣,有說有笑吃什麼都特別有味道。
「要勾手指嗎?」慕天揚眉,伸出右手的小指。
慕雲怯生生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在接近時被慕天一把勾住。
他是個精明的商人,每天只用一個時辰的時間,若能換得慕雲的歡呼更有雨蓮會心的微笑,那無疑是世界上回報最豐的買賣了。
當他們回到慕天山莊的時候,已將近掌燈時分,因為一整天不斷看到新事物的興奮,慕雲已疲憊地靠在雨蓮懷裡沉沉睡去。
「我來吧。」馬車停下以後,慕天先行下車然後伸手將慕雲抱在懷裡。
似乎第一次,雨蓮有了一種他們是一家人的感覺。
老莊主,您看到了嗎?
想到早逝的老人雨蓮的眼眶有些濕潤,幸好天色已暗,晶瑩的淚水很快就隱沒在了衣袖之間。
「莊主,這是唐大夫剛送來的藥膏。」慕天一進門,平安便遞上一隻玉盒,早上出門前,莊主就吩咐過,一旦唐大夫調配完畢定要立刻交付給他。
「知道了。」慕天接過玉盒,將慕雲交到平安手中,「先抱小少爺回南苑,讓膳房準備晚餐,今天我也在南苑用膳。」
「是。」雖感驚訝,但平安不敢有任何疑議,輕手輕腳地抱過小主人。
「雨蓮。」慕天拉住了想要跟著一起回去的雨蓮。
「什麼?」女子不知他所為何事,但是一天的好心情,讓她抬頭時唇間不自禁地揚起微笑。
「這個給你。」他將剛才的玉盒放入她的掌中。
「那個……這個我還有沒用完的。」雨蓮羞澀地低下頭,這藥膏他不是前天才給過她嗎?
「這是減少疤痕的藥膏,唐大夫說對燒傷也有效果。」
笑容凝在了雨蓮的唇邊,她僵硬的握住了玉盒,然後下意識地攥緊了自己衣服的前襟。
對啊,他看到了,就在前夜,他看到了她身上那些醜陋的疤痕。
「雨蓮,你願意告訴我嗎?」走近一步,慕天低頭在她耳畔說道:「告訴我,這些傷疤是怎麼來的。」
是誰在她身上留下的疤痕,她到底承受過怎樣的痛苦?還有這十年裡,她所有的經歷。
雨蓮別開頭,雙唇微微顫抖,此刻她才明白,自己在追問慕天的同時卻也隱瞞著自己的真實,若不是前夜的意外,她根本不會願意讓他知曉自己的傷痕,這些疤痕提醒著她,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父親。
「沒關係,你可以準備好了再告訴我。」慕天輕輕環住了她微顫的雙肩,一直待到懷裡的人兒恢復平靜,他知道心是逼不出來的,所以他會等著的,就像雨蓮等待他那樣用自己所有的耐心地等待著。
隔著層層衣衫,他們雖然尚未完全向彼此敞開心扉,但已經能夠清楚地聽到對方的心跳。
「去吃飯吧,慕雲該餓了。」
曾經總是抱怨珠算太難的少年,現在面對再複雜的帳目亦能找出紕漏;曾經將在外巡查當成遊山玩水的少年,現在對每一次巡視都一絲不苟、風雨無阻;曾經因為一樁買賣的成功,就興奮數日的少年,現在面對龐大的家業,卻冷靜得近乎無動於衷。
這些日子的陪伴左右,雨蓮清楚地明白慕天是一個多麼成功的商人,他嚴謹、認真、事必躬親,他從不放過手下的任何錯誤,但並非急於追究責任,而是花更多的精力和她們一起商討補救的方法,他給夥計安排的工作從不清閒簡單,但總和他們吃在一起,也不端起東家的架子,這些日常親眼所見的情景,讓雨蓮越發困惑,慕天為什麼對現在的自己如此不滿呢?
他應該是個好東家,就像他父親那樣,而身為一個商人,難道追求利益不是商人的天職嗎?只要不曾傷害別人……他傷害過別人嗎?
「雨蓮姊姊,快看!好多河燈,好漂亮啊!」
中元節,傳說是鬼魂會離開地府到人間遊蕩的日子,所以這些天裡,人們會祭奠化紙,並為亡者放燈祈福,希望他們能夠早日超渡,此刻夜幕之下的濟陽河,宛若天上的銀河,點點河燈寄托著生者對古人的哀思。
慕雲手上拿著的是他親手做的河燈,雖然是最簡單的樣式,卻飽含著他對父親的思念,而燈上的寄語則是慕天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