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也長過。」他還是面無表情地說,執意不肯看坐在對面的孩子一眼。
「哦,原來如此!」尹延龍故意拉長了音調,意味深長地看了兩兄弟一眼,「這就是所謂的家族遺傳吧!」說著,他趁機搶走了慕天碗裡的魚肉。
「吃你自己碗裡的!」
「可是最肥美的魚肚都被你霸佔了嘛。」
「呵呵。」看到兩個大人的你來我往,一旁的慕雲開懷地笑了起來。
那純真的笑聲敲打著慕天的心牆,那一種顫動除了讓他感到不適之外,似乎還有什麼奇特的效果,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什麼,而不知道的事情總讓他感到煩躁,慕天瞥了慕雲一眼,而單單只是一眼,就已經足以讓年幼的孩童害怕得只顧低頭吃飯。
於是接下來的部分,又變成了尹延龍一個人唱獨角戲。
「龍大哥。」慕雲放下手中的碗,「我吃完了。」
「好孩子,沒剩飯,想出去玩嗎?」見慕雲點點頭,尹延龍拉長了脖子,「春柳!」
慕天房裡的丫鬟應聲走了出來。
「你帶小少爺出去玩一會兒吧。」
丫鬟點點頭,對慕雲微微一笑伸出了手,小男孩爬下椅子,蹦蹦跳跳地跟著她出了屋子。
「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啊!」尹延龍誇獎道。
「你為什麼帶他來這裡?」慕天看了自己的好友一眼,不滿地說。
「怎麼是我帶他來的呢?」尹延龍嬉皮笑臉地說:「是風箏帶我們來的。」
「那怎麼撿完了,還不走?」
「怎麼?我也不是第一天白吃你的飯,幹嘛不爽?」尹延龍游悠閒自在地剝了一隻蝦。
「你知道我的意思。」慕天瞇起了眼睛,「是不是雨蓮讓你帶他來的?」
「我自己想這麼做不可以嗎?」
「這不是你該管的閒事。」慕天冷著臉警告道。
尹延龍「嘖」了一聲,皺起了眉頭,「我說老兄啊,他是你弟弟又不是你仇人,幹嘛……」
「你回去告訴雨蓮,叫她別費這份心了。」一想到尹延龍和雨蓮日常有所接觸,慕天的心裡莫名更加煩躁了,真是討厭的小孩!
「要說你自己去說!」尹延龍不樂意地也耍起了少爺脾氣,把筷子往桌上一摔,「你這個人啊,我本以為只是無趣,怎麼還這麼彆扭來著?」慕天不理睬他,只管自己吃飯。
「他只是一個孩子,他母親的錯與他有什麼相干?」尹延龍鍥而不捨地繼續往下說道:「他可沒欠你什麼,即使欠了又怎麼樣?你還要和一個小孩子計較嗎?」
「我已經給他提供了一切。」慕天並不認為自己有錯。
「對,除了親情。」尹延龍歎了一口氣,「你只把他當成一尊菩薩供著,可是他是有血有肉的,他流著同你一樣的血!」
慕天別開臉,親情,那一種曾經背叛了他的情感,現在又叫他如何付出?
延龍和雨蓮,他們都希望他能愛這個孩子,可是即使拋開那些恩怨,他幾乎就不認識這個所謂的弟弟,叫他又如何去愛呢?
「你不是一個無情的人,我知道的,慕天。」看著自己多年的老友,尹延龍誠懇地說。
慕天回望著他,黑眸彷彿更加深邃了幾分。
「莊主!」這個時候,春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莊主!莊主!不好了!」
慕天和廷龍都站起了身,「怎麼了?」
「小少爺……」春柳氣喘吁吁,臉都嚇白了,「他……他喘不過氣了!」
遠遠的慕天就看見一抹淺綠色的身影,向自己的院落飛奔而來,她的髮髻因為劇烈的運動而披散了開來,她的臉色卻非但沒有變得紼紅反而更加蒼白,「小少爺!」
「別進去。」慕天伸手將她攔在外室,「大夫在裡面。」
雨蓮伸手想要推開他的阻隔,「不!讓我進去,小少爺怕生人。」
「他現在昏迷著。」冰冷的陳述讓雨蓮雙腿一軟,下意識地只好抓住那堅強的臂膀,不讓自己癱倒在地。
「這病一輩子都不會好的,能活多久要看這孩子的造化了。」她想起了那個疾風暴雨的夜裡,郎中曾下的診斷。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低語:「都是我,我該注意到小少爺一路上的疲憊,不該還讓他淋到雨的。」
「這不怪你。」慕天想要安慰她的情緒,想告訴她,她已經做得夠多。
「怪我!這都怪我!」雨蓮抓住他前襟的素手不住地顫抖,淚水已潰堤而下,「要是我能更加有用,要是我不是那麼自私……」
「你一點都不自私!」慕天緊緊地摟住她的肩膀,厲聲打斷了她的自責,雨蓮一路上的付出他都看在眼裡,沒有人能在那樣的情況下做得更好了。
「你不知道,慕天,你不知道……」雨蓮一個勁地搖頭,下意識地再次依賴這副曾經熟悉的胸膛。
「噓,我都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別多想了。」慕天用下巴抵住她的頭頂,一手輊拍著她的後背。
如果責怪什麼人能讓她心裡好受點的話,那就責怪他吧!他應該在認出雨蓮的第一刻就上前相認的,而不是只躲在暗處,冷眼旁觀他們在困窘中的掙扎。
「你不知道,如果當年我……」如果當年她沒有忤逆莊主和爹爹,執意不肯接受他們安排的婚事,那麼後來的她會有能力,在尉遲山莊敗落之時伸出援手,慕雲也就不必經歷如此艱辛的尋親旅途。
說到底,都是她太自不量力了,以為只靠著愛的力量就能夠撐起一切,結果不僅害死了爹爹,也連累的身邊的人們。
此時,大夫從內室掀簾而出。
「大夫!」雨蓮連忙轉身拉住了郎中的衣袖,「大夫,小少爺怎麼樣了?要緊嗎?」
「這位大嫂先別激動。」
慕天握著她的雙臂示意她冷靜下來,「沈大夫,您請說。」
「我剛用針灸打通了他心肺的幾處大穴,暫時沒有生命之憂,但是……」剛剛救人一命的郎中的眼中,並沒有太多的如釋重負。
慕天山莊主人的心狠手辣是濟陽城遠近聞名的,他這胞弟若萬一有什麼閃失,還不知道他那間小小的藥鋪要怎麼經營下去,「哮喘乃棘手之頑症,內服、針灸加煎藥,若能配合得當,治癒的把握也恐怕只有……五成。」
雨蓮難過地再次將臉埋在慕天的胸前。
「是你只有五成,還是天下醫者皆是如此?」慕天扶著她的腰以防她癱軟倒地,不留情面地點出了問題的關鍵。
「這……京城慈安堂的唐大夫據說擅長此症,但恐怕也只有七成把握。」
「秦管家,這就派人去京城,無論診金多少,務必把唐大夫請回來。」慕天轉頭吩咐身邊的管家,「這些日子沈大夫還請繼續費心,我一定會重金笞謝。」
「莊主吩咐了,小人一定盡心醫治,只是……」郎中拱手作揖,「只是這病症平日的調養也很重要,不可讓小少爺太過疲勞,亦不可有太過劇烈的情緒波動,每一次發作都有可能再也救不回來。」
「我讓雨蓮姑娘先去歇會兒,我來守夜的,但是她執意不肯,一定要守在小少爺身邊。」
為了避免驚擾病人,慕天吩咐當晚讓慕雲在自己的房間住下,並吩咐自己房裡的丫鬟在一旁照料,然而子時前,當慕天從書房回到自己臥房查看時,卻發現雨蓮跪趴在慕雲地床邊,一雙素手交疊覆在男孩的小手之上。
「你先下去吧。」慕天揮揮手,讓侍女退出主屋。
睡夢中的雨蓮,似乎正被什麼東西困擾不能全然放鬆,那眉間的褶皺讓慕天看得心疼,他拉開雨蓮的手,溫柔地將她打橫抱起,看了眼床邊的竹楊,側身挑起簾子走向外室。
外室裡有一方軟榻,是他平時午間休憩時所用,比屋裡小廝守夜時睡的地方,寬敞也舒適了不少,慕天輕輕地將雨蓮放下,大概是跪的時間太長,腳麻了,身子觸到軟榻之時,幾乎出於本能,男人替她脫去繡鞋。
明明已經有了安穩的生活,為什麼她還是這麼瘦呢?慕天皺緊眉頭,是不是也該讓大夫替她把把脈,看是否有什麼以前落下的病根?
「嗚……」恰在此時,內室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怕把雨蓮吵醒,慕天起身查看,離開前不忘拉過一旁的狐裘蓋到她的身上。
「要喝水嗎?」內室裡,床上的孩子半張開著眼睛,似乎已經恢復了神智,想起之前大夫的囑咐,慕天刻意放柔了嗓音,怕嚇著他又讓他緊張發病。
他不曾想到慕雲病礙這麼嚴重,他彷彿能感覺到那小小的身軀在自己懷中的僵直,想要掙扎卻沒有氣力,張大著嘴巴卻似乎無法吸入一絲空氣,若不是有略懂醫術的尹延龍在,這條本該還有很長路要走的生命,恐怕已經到了盡頭。
看著那一雙澄澈卻逐漸失去生氣的眼睛,他忘了自己曾經多麼希望這個孩子並不存在,只是緊緊地抱著他,不想讓他被鬼差帶走。
男孩的嘴巴一張一合。聲音卻幾不可聞,慕天低頭湊近才聽清他的呢喃:「爹……爹……爹爹!」慕雲從被窩裡伸出手,抓住慕天垂在錦被上的一縷頭髮。
「我不是……」原來男孩把自己錯當成了他們的父親。
「乖。」然而遲疑了一下,他沒有戳破男孩的期望,只是將自己的大掌覆上那隻小手,輕柔地將它從自己的發間撥開,「你身體還沒好,要多休息。」
「爹爹,慕雲好想你、好想你!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看我?」男孩攀著他的手臂,彷彿害怕他在下一秒就會消失,「對不起,都是因為慕雲不好,慕雲不聽話,沒能當個勇敢的男子漢,總是惹哥哥不開心,還有……慕雲說謊了……」
「噓,別多說了。」見他越說越激動,慕天連忙安撫,「沒關係的,都沒關係的。」
「哥哥的硯台是我打碎的,我不該騙你說沒去過是我太貪玩了……」
「什麼硯台?」男孩跳躍而支離破碎的話語,讓慕天困惑不已,最近他的書房裡沒有碎過東西,況且慕雲根本沒有機會來自己居住的院落,更何況是進他的書房?
「就是見日軒裡的那方九龍硯,我……我只是好奇為什麼你總是不讓我進去。」
見日軒,慕天胸口一怔,那是他在尉遲山莊的書房,在那裡爹爹曾親自教他如何研墨習字,教他如何計算營收,教他如何活用兵法,原來爹爹一直保留著那裡,甚至保留著他最喜歡的那方硯台。
爹,其實一直在等他回去吧。
「哥哥一定是知道了,所以才討厭我,每次見到我都生氣。」貼著他的衣袖,男孩小聲抽泣起來,「慕雲不乖,所以這個世界上,除了爹爹和雨蓮姊姊外,誰都不喜歡我!」
傻孩子,這種相隔萬里的事情,他怎麼可能知道呢。
安慰的話語停在了嘴邊,慕天突然意識到,其實男孩只是在尋找一個自己不被疼愛的理由。他自己亦是年幼喪母,瞭解失去母愛的小孩,內心是多麼不安徬徨,當年父親和族人的憐惜以及雨蓮的出現,讓他走出了陰影。
可是這個孩子的母親,卻是拖垮尉遲家族的元兇,還有誰會同情他、憐愛他?即使懾於父親的威嚴不敢當面造次,但是背地裡他們一定都把他當成了替罪羔羊,就像他一樣,將這個年幼的男孩當做是他的母親來憎恨。
而這個孩子卻一直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所以才變得懦弱而膽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