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把她娶進門是要照顧他的,這些他都知道,他不像別人那麼機伶、那麼有本事,連個丈夫都當不好,怎麼當爹?
「所以、所以連你也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可以當好一個爹……」
「不是的!」她沒瞧不起他的意思啊!
「但是我會學,你教我,我認真地學,每一句都記得牢牢的!瞧,我現在就開始學燉雞給你補身了……」
「阿風……」他這樣,是要她怎麼辦?
「我說真的,你要丟掉孩子,我、我——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他從沒威脅過人,挖空了腦子,再擠出一句。「也不吃你煮的飯。」最後,把能想到極致的威脅也撂出來。「也、也不讓你洗腳了!」
「……」
他是認真的,春水嬸說過,別看他好脾氣、好說話、什麼都好的樣子,真要拗起來,固執得像頭牛,誰來也拉不動的。
就像,堅持要認春水嬸這個娘,一喊喊十年,誰都不曾讓他改口過。
就像,堅持要娶她,不怕鬧笑話,臨上花轎了都還要掀了紅頭巾確認,親手將她扶進花轎。
一旦他認定了,誰也說不動。
她知道,要是沒讓他看見她肚子大起來,生個白白嫩嫩的娃兒給他,他真的會和她鬧到底。
不與她說話、不吃她煮的飯、不讓她束髮洗腳……這些都是他最喜歡的事、最開心的時刻,拿這來威脅人,究竟是想折磨誰啊?
她輕輕歎一口氣,上前扯扯他袖口。
那男人很賭氣,斜眼瞄她,刻意擺出不太搭理她的模樣。
「你真要我生?」他撇開頭,擺明了她沒允前,絕對言出必行,不跟她說話。
以為她會再多講兩句,哪知她轉個身就走了。
咦咦咦?怎麼就出去了?再多撒嬌幾回,他就理了嘛——很想裝出不理她的樣子,眼角餘光又忍不住一再偷瞧她的一舉一動。
她把剛帶回來的藥包扔到屋外,又回來,開始動手料理他弄了一半的補品。
他終於忍不住,問出口:「你做啥?」
「不是要燉補,把我和孩子養得健壯?」
「對呀。」他應了出聲,才領悟過來。
她答應了!她要把孩子養壯、生下來了!
他開心地驚呼,張臂用力抱住她。
「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做!我會拚命攢錢,養活你和孩子!」
「傻瓜!」
她任他抱著,那抹純然喜悅的笑落入她眼底,指腹輕輕挲撫大掌上燙出的一顆顆水泡,心房微微揪著,泛酸。
怎會有這樣的男人,傻得……首度讓她感受到,胸口淺淺地,一陣悸疼。
自從知道她有孩子以後,祝春風對她更加體貼,小心翼翼看顧著,不讓她有一點閃失。
以往,開心時會撲抱過來、恣意向她撒嬌,現在卻會自己謹慎留意力道,不敢率性而為,怕傷著她和孩子。
他說,會努力去學怎麼當個好爹爹。
沒人告訴他該做什麼,但他好像真的懂,似乎每個男人,都有當爹的本事,他會考慮更多,慢慢調整自己,一夕之間好像長大些,不再像那個不解事的大孩子。
這些為孩子而產生的改變,一點一滴,再細微她都看在眼裡,祝春風變得不再是祝春風了,可就某方面而言,祝春風仍舊是祝春風。
例如,本性裡的真誠,以及疼寵她與孩子的全心全意。
每回在外頭,看見了什麼好吃、好玩的,總想著要給她和孩子帶回來,肚子漸漸大了,家裡頭的嬰孩用品也愈堆愈多,那全是他寵著孩子的心意。
有一回,他為了獵一頭野豹,傷了臂膀,她滿懷心疼,給他上藥時,他卻還笑咧了嘴,問他:「還笑!不疼嗎?」
他卻說:「養孩子要花好多錢。」是她說的。
豹皮賣了極好的價錢,夠他們一個冬天不愁吃穿了,他很開心,她聽了,卻是揪著心,直罵他傻。
一心想著給她和孩子吃好、穿好,卻忘了多顧念自己的安危,彷彿臂膀那血淋淋的傷口不肉疼似的。
還有一回,在院子口,遇上來給她送藥的老大夫,誇他顧得好,將媳婦兒養得長肉了,氣色紅潤。
他回說:「應該的,她嫁我了,只能靠我,要學聰明。」大嬸教的,他有記住了,遇到不會的,就問人。
剛成親的時候,他每天回來話很多,拉著她東說西扯,說今兒個發生什麼事、大大小小什麼都講,像要把十年來沒說的話都補齊,只對她、只讓她知道,出了門,依然是悶葫蘆,誰也不理。
如今,他會開口應人了,雖然還是很被動,人家問了他才答,但也算大有進步-了。
第一次開口,是去請鄰近的小雨兒來幫他顧家,怕他去山裡打獵,妻子有事沒人可關照。
一回、兩回、三回下來,他逐漸理解,要和旁人打好關係,別人也會幫他照顧想雲,如果只是一個人的話,沒有關係,但是他有妻子、也有孩子了,不替自己想,也一定要替他們母子想。
近來,他開始也會陪著她回娘家了。
以往說什麼也不願踏進陸家大門一步,如今她大著肚子,他倒主動開口說要陪她回去。
他還是會站得遠遠的,不跟陸家任何一個人互動,只在妻子有需求時,靠過來幫她添茶倒水,調整軟枕好讓她靠得舒適,然後又會迅速閃回角落裡去。
她也不急,想著多回來幾趟,久了總會有進展。
這天從陸家回來,帶回陸慶祥給小外孫準備的物品,她就著燭火,給未來的孩子縫製小衣、小鞋,丈夫則坐在地上,查看箱子裡嬰孩物品,一樣樣取出,擱了滿地。
他每隔一陣子,就要倒出那一箱子小玩意兒,一一清點細數,也不知是怕誰偷了去還是擔心漏了什麼沒備足,寶貝似地總要一再摸摸看看。
每回看完,他就會心情特別好,於是她也就沒多理會,由著他去。
「你說,孩子會喜歡這個嗎?」他捧著鯉魚造型的小紙鳶,回頭問她。
「會。」每回又買了什麼,總怕買錯了,被孩子嫌棄,一問再問。
初時,她好笑地回他:「我怎麼會知道?」
「他在你肚裡,你問他,你問嘛!」
後來,她便學聰明了,摸摸肚子回他。「孩子說他好愛。」
聽她這麼說,總能換得他好快樂的笑容。
「那這個呢?他愛嗎?」回頭,又拎起兒時玩過的玲瓏鼓。
「愛。」
「這個?」那是今兒個,陸家帶回來的。
「嗯……似乎還好。」
「真的嗎?」孩子比較愛他送的,沒那麼愛外祖父的!他得意了。
「當然,因為你是孩子的爹啊。」她淺笑,捧著肚子來到他身邊,幫心滿意足的他一一將小鞋小襪小玩具再收回木箱裡。
「我是爹、我是爹……」他開心地重複著,扶她回床上躺妥,隨後傾下身,將臉靠在隆起的肚腹旁,想到就摸兩下,一臉認真地對著她的肚子,不厭其煩教導。「我是爹。」
初時,惶然不是沒有,可看他那麼歡喜,滿懷期望地盼著這個小生命,那麼用心地打點著嬰孩用品,讓她連心頭存著一丁點的遲疑,都覺萬分不該。
他是真的,打心底愛著這個孩子,為「他」學著怎麼當爹、怎麼扛責任,千般設想、萬般改變,都是為了「他」。
這孩子,是他強力堅持,才留了下來。他是孩子的爹,這話,不只是說給他聽,她也已打心底這般認定。
夜半,祝春風好夢方酣,忽然被一陣微弱力道搖醒。
「阿風、阿風……醒醒……」
他睡得迷糊了,揉揉眼,一時還疑惑睡在內側的妻子怎麼滾到地下去了……
好一會兒,這才醒悟過來,大驚失色地奔下床將她抱起。
「阿風……我半夜去茅廁,不小心、不小心跌了……」
「好、好!我知道……」
他知道什麼?
陸想雲疼得冷汗涔涔,忍著痛,正要提醒他去找穩婆,他已經快手快腳將她抱上床,衝出了家門。
他真知道該做什麼嗎?
一句話也沒交代、沒頭沒腦就出去了,她不由得擔心起來,平日迷糊她還能在一旁提點他,這要命時刻,可容不得他再出半點差池……
她疼得神志模糊,也不曉得過了多久,他回來了,一手拖穩婆,一手拉著老大夫進房,然後不用誰吩咐,便自行鑽進灶房裡燒熱水。
老大夫探察了下她的情況,無他用武之地,便讓開身讓接生經驗豐富的旺嬸接手,打著呵欠回家補眠去了。
折騰大半夜,天色濛濛亮起,孩子才總算露了臉。
聽見那響亮的嬰孩啼哭聲,她虛弱地撐起眼皮瞧上一眼,旺嬸擦擦汗,吁上一口氣告訴她。「是女孩兒,小手小腳可有力了呢。」
祝春風捺不住焦慮,早已衝進房來。
「唉呀,你怎麼……去去去!還不能進來。」
祝春風理都不理,質疑的目光瞪視旺嬸。
「孩子在哭……」那使勁嚎哭的模樣,讓他懷疑旺嬸偷偷欺負他的老婆孩子,一瞬也不瞬地在旁監視著一舉一動。
「瞧你心疼的!哪個孩子出世不哭的?」要不哭他才該擔心呢!
見他不時探探頭,兩手在衣上擦了擦,要伸不伸的樣子,旺嬸瞭然地笑了笑,熟練地清理妥當,將孩子裹上襁褓巾,輕輕放入他懷間托抱。「喏,自個兒的女兒自己抱。」
祝春風瞪大眼,驚奇地望著懷中軟軟的小東西,這就是初生的娃兒嗎?比他獵來的小兔子大不了多少……
他有女兒,他當爹了……
他腦袋暈暈的,不太能思考,托抱著嬰孩,腳步飄飄然地飄出房外……
「咦?就這麼走了?也不關心關心拚死為你生孩子的人,男人全一個德行!」
陸想雲淺淺微笑。「不怪他,他盼這孩子盼好久了。」每晚睡前都在問她孩子什麼時候出來。
旺嬸一面為她清理身子,說道:「看他平時愣頭愣腦,真遇事還一點都不含糊,知道要把大夫和穩婆都找來,燒熱水備著,倒是自己,披頭散髮,鞋也沒穿的滿村子跑……」
她耳邊聽著旺嬸喃念,身心放鬆了下來,體力耗盡地緩緩沉入夢鄉。
再一次醒來,丈夫在一旁抱著孩子,不時瞄瞄她、幫她兜妥被子,見她睜眼,連忙向她報備。「灶上溫著補湯,你要現在吃嗎?」
「再等會兒。」她想先和丈夫聊聊。
「我給旺嬸錢,讓她每天來給你補身。」他習慣了每件事都向她報備,確認自己是否做對,她的肯定與讚許,也讓他愈來愈有自信。
「嗯,這樣很好。」
他想了想,又說:「是女兒喔。」
丈夫小心翼翼將女兒湊近與她分享,她柔柔撫了下女兒熟睡的小臉蛋。「你喜歡嗎?」
「喜歡。」他揚起大大的笑容,像想起什麼,又失望地垮下臉。「可是我的小衣小褲小鞋,她就不能穿了。」
他一直以為會是男孩兒,大家也都這樣講。
不能和孩子分享他最心愛的東西,讓他有些小失落。
「不然,你再生一個。」並且規定。「要男孩子!」
她啞然失笑,這她哪能作主?
「那這個呢?不要了?」她打趣道。「丟山裡喂野豬好了。」
「這個也要!」他摟回女兒,退離床邊遠遠地,不再給她碰,還氣憤地瞪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