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冰漾作了一個夢。
夢裡是一片很大、很大的花園,不是邵家那種仿古風的中式庭院,而是典型的英式花園。
園中,花草樹木生意盎然,翠綠的樹叢被修剪成漂亮的形狀,一棵棵整齊的排列著,像等待女王閱兵的士兵。
百花爭妍,各類花朵被按照品種、色彩種植,不若她家,只有整片的牡丹,不許任何其他花卉染指。
空氣是芳香的,天空很藍,草坪很綠,陽光燦爛,邵冰漾漫步其中,覺得這樣美好的景像似曾相識,卻又好像只存在於她的夢境裡。
這時,一陣風拂過,花草樹木隨之搖曳,發出輕輕的沙沙聲。
彷彿有東西飛進她的眼裡,她感到一陣模糊的疼,直到再睜開眼睛,她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少年。
他遠遠地站在那兒,她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只知他一頭金髮,在日光的照耀下璀璨閃亮,光輝逼人。
彷彿從花海中誕生的精靈……邵冰漾為之愣然。
少年看著她,她也看著少年。
直到一陣黑霧襲來,把一切掩去。
少年的音聲和樣貌統統模糊了……
邵冰漾心情很差。
正確來說,是非常、非常差。
「邵小姐,這邊請。」門口的侍者確認她手上的邀請函後,慇勤地請她進入。
邵冰漾微微一笑,「謝謝。」
她的心情沒有在她秀麗的臉上流露半分,邵家千金,大家閨秀,她不能讓個人的心情破壞大眾對她的印象,這是身為邵家人的驕傲,亦是義務,或者說……枷鎖。
她扯了扯唇,在父親秘書的陪同下,隨著侍者走進會場。
衣香鬢影,男男女女在場中穿梭,其中不乏影視明星及企業家。
這是一場拍賣盛會,私人所舉辦,若沒有邀請函便無法入場,更不對外公開消息。
簡單來說,這是富豪們的消遣,本來輪不到邵家參加,但今天邵家卻是主角,導致邵冰漾一出現,便攫住席間大多數人的目光。
邵冰漾很美,一頭波浪般的鬈發,長及肩背,穿著一件米白色的名牌小禮服,襯托得她膚色更為瑩亮。她臉容秀致,五官典雅,站在那兒,雖不若其他邵家姊妹們那樣艷麗,仍有獨屬於她的內斂芬芳。
邵家有兩件事名聞遐邇。
其一是牡丹。
牡丹雍容華貴,富麗端莊,國色天香,堪稱花中之王。
邵家祖籍洛陽,代代種植牡丹,流傳至今,在現代社會的植花界始終有一席之地。
其中一株祖傳的牡丹,花瓣白皙,恍若透明,在夜裡盛開,瑩瑩發光,為邵家之寶,歷經不斷的改良,培育至今,牡丹花更是邵家商標的象徵。
其二,則是邵家的女人。
邵家的女人,更是如牡丹一般,艷麗芬芳,容姿絕美。
邵冰漾的出席無疑震懾全場,原先懷疑拍賣單上內容的人,如今確信了那是真的,這回拍賣,邵家即將出售他們最有價值的一株花。
那株花,名為「冰漾」,高達千萬台幣,有價無市,如今卻在一次拍賣會裡,不得不淪落風塵,任人俗儈的喊價。
邵家的風光,早已一日不如一日。
眾人漸漸收回目光,接著,幾個和邵家有往來的長輩走了過來,和她打招呼。
「辛苦你了。」
「不會。」邵冰漾淡淡的一笑,柔聲道:「希望今天能有個惜花人接手,我就不算白來一趟。」
她和幾名邵家的舊識說了幾句話,始終帶著些距離。
邵冰漾,與冰漾牡丹同名,在各種場合裡,她都是冷漠、淡然的,如同那株牡丹,冰冷高貴,教人不敢恣意親近。
她手持香檳,望著宴會中的人們來來去去,一臉疏離。
這是一幢豪華的宅邸,定期在此舉辦的拍賣盛會,是有錢人的無聊娛樂之一。在場除了國內頗富盛名的企業家以外,也有不少外籍人士,而這次最大的噱頭,就是邵家出售的牡丹,私下喊價已超過千萬。
這筆上千萬的賣價,能一解邵家眼前事業缺口的燃眉之急。
代表著邵家風光的冰漾牡丹,過了今夜,就不再屬於邵家了。
邵冰漾不由得苦笑。
她身為邵家第三十一代子孫,上頭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姊姊,今天本來輪不到她出席,父親卻指定她來。
她是邵家人,又與這株牡丹同名,她想,來送它一程也好。
只是這兒的銅臭味實在太重,她不習慣,也不喜歡。
算了算,離拍賣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她索性到屋外去喘一口氣。
她推開門,走了幾步,在花叢另一側看見了另一道身影。
邵冰漾一愣。
這宅邸同樣有著英式庭園,雖不若她夢裡的那樣寬闊,她卻瞬間有一種身歷其境的錯覺。
但,這次她看見的不是少年,而是男人。
一個不折不扣的成熟男人。
那個人身形昂藏健碩,同樣是一頭金髮,在些許燈光的照耀下微微閃爍著光芒,如在夜裡發亮的冰漾牡丹。
邵冰漾趕緊回神,心想,人家既然先來了一步,她就不打擾了。
她準備轉身,高跟鞋的鞋跟敲在石板地上,叩一聲,在寂靜的花園裡格外清晰。
男人轉過了頭。
邵冰漾瞬間便因為他的面貌而愣然。
很美。
那種純然的俊美,毫無任何一絲雜質。
他穿著西裝,身形高挺,樣貌英俊,有著西方人深邃的五官,又隱含一絲東方人的神秘內斂。
他一頭金髮,眼睛並不是黑色的,在些許光線下,透明得彷彿能把人的靈魂看穿。
邵冰漾眨了眨眼,忍不住脫口便問:「我們……見過嗎?」
他一愣,淺色的眸子微微一閃,一臉似笑非笑。「像你這麼美的小姐,如果我見過,肯定無法忘懷。」
他中文很標準,字正腔圓,嗓音低沉惑人,如陳年美酒,光是香氣就能醉人。
邵冰漾不禁臉頰發熱。
她後知後覺,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句話實在很像極為老套的搭訕台詞。
討厭,她才沒有那個意思!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她很快的恢復名門千金該有的姿態,或者說是外界對她的認知。
她轉身欲走,後頭卻傳來他低沉惑人的嗓音。
「你是出來歇口氣的吧?這裡景色很美,應該讓給美麗的小姐享用。」
他一步步走來,與她擦身而過,她下意識抬頭朝他看去。
他的眼睛是綠色的。
彷彿祖母綠,晶瑩深幽。
邵冰漾來不及再說些什麼,他便已消失無蹤。
邵冰漾身為邵家么女,偶爾會隨同父親或哥哥出席一些交際場合,台灣的名流人士,她多少有些印象,但對剛才那位卻是純然的陌生。
陌生又熟悉。
真是種奇妙的感覺。
拍賣即將開始,邵冰漾原想問陪她前來的秘書是否知曉那名金髮男子是什麼人,但是一直沒有再見到他。
算了。
她冷冷地看著前方的一切,看著那株代表邵家往昔風光的冰漾牡丹被人以高價標下。
真的是高價,很高、很高的價,遠遠超出了她的估算,也超越了一般純粹收藏的價格。
許多人望價興歎,同時也猜測著,究竟是誰以這樣的價格購買一株最多只能拿來觀賞、炫耀的花卉?
邵冰漾吁了口氣,心想,這樣也好,對方花了這麼多錢把它買回去,總不會糟蹋,任其枯萎、凋零。
她今晚的任務已結束了。
時間已近深夜,許多名媛紛紛離去。
宅邸的主人很貼心,大方的提供房間讓人留宿,留下來的不論男女,肯定有些精采刺激的玩法。
邵冰漾對父親的秘書道:「我們回去吧。」
秘書朝她一鞠躬。「小姐,老爺交代了,請你留下來,直到冰漾牡丹交接完畢。」
邵冰漾微微蹙眉。她知道所有權轉移需要一些過程,簽訂合約,保障雙方權益,基本上得過了今夜十二點,那株牡丹才算真正賣了出去。
她歎了口氣,「好,我知道了。」
正好,她也想見一見買主是何人。
「伍德先生,邵小姐來了。」秘書在門板上敲了兩下,以示禮貌。
「請進。」隔著門板,房裡傳來的聲音有些模糊,但很有力道。
秘書替她打開門。「小姐,請。」
邵冰漾踏入房裡,一看見古典沙發上坐著的身影,便深深愣住了。
「你……」
「邵小姐,請坐。」金髮的男人禮貌的站起身。
在一室明亮的水晶燈照耀下,他身軀昂藏,肩膀寬闊,典型的外國人身材,高大逼人。
他一身黑色天鵝絨西裝,剪裁高雅,一般年輕人穿這樣的材質會顯過分輕佻,對他來說卻華貴得剛剛好。
邵冰漾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他也跟著落坐。
他身後的牆壁上,有座古典的大鐘,上頭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多。
她必須待在這兒,直到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
真煩。
「喝一杯嗎?」男人手持酒瓶,微笑著詢問。
邵冰漾迎視他如祖母綠一般晶瑩的眸子,心跳漏了一拍,不得不說,他的眼睛極美,有足以教人神魂顛倒的本錢。
可是他的笑卻太過表面,絲毫沒有笑進眼底。
「不,謝謝,我不喝酒。」邵冰漾淡笑著回應,同樣笑得極淺。
「咖啡?紅茶?」
「咖啡。」
他招來侍者,簡單的交代兩句後,這偌大的空間裡就僅剩三人──他、邵冰漾,以及她父親的秘書。
「你……」她開口,想提些話題緩和氣氛,卻發覺自己完全不知他的身份。
她忍不住瞥向父親的秘書。
察覺她這個小動作,男子笑了笑,道:「莫裡森.伍德。」
邵冰漾一愣。
伍德這姓氏很常見,如果只是純粹自我介紹,邵冰漾還無法將之聯想到哪裡去,但見他金髮碧眸,並且能以那樣高昂的價格標下冰漾牡丹,她很快就想到他是來自哪裡。
英國的伍德家,乍聽之下,尋常人也許會滿臉不解,但對邵冰漾這種生長於名門世家的人來說,伍德家是很有名的。
非常有名。
他們是英國一個古老家族,擁有世襲爵位,最早經營木材生意,後來拓展至傢俱、設計,如今旗下的事業橫跨運輸、百貨……各行各業都能看見伍德家插足的痕跡。
而眼前這位莫裡森.伍德,更是伍德家歷年來最年輕的當家。
他現年三十二歲,擁有雙學位,起初,他並不被家族中的人看在眼裡,直到他自行創立了一間創投公司,在金融風暴、歐債危機下闖出一片天,甚至回頭救助了陷入危機的家業,才終於被前任主事者欽定為接班人。據說他尚未婚配,但十分風流。
邵冰漾會這麼清楚他的事,全因他是國外八卦雜誌的常客,而且,前陣子的名媛聚會上,有位下個月即將訂婚的名門千金就說:「若是他的話,就算只有一夜,我也願意。」
也難怪她會覺得他眼熟了。
這令邵冰漾的心緒平穩了些。
莫裡森確實有顛倒眾生的本錢,可是她直覺不想和他扯上關係。
這個男人,渾身上下都令她感到危險。
很奇怪,他的態度明明一直算是客氣友好,她卻沒來由的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