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背著他轉過身去的那個瞬間,安棲在他心中一隅的那片小小天地,像是融化在朝陽下的薄薄初雪,再不復見,狂亂暴躁的心跳聲,驟然在他耳邊響起,而再次盤據在他身上的滿腔殺意,則化為一股動力,逼得他必須得去做些什麼。
可他該做些什麼?
他就連這一路送她來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他記得幾年前,她曾問過他,為何從不在人間找個地方停留?
是的,他從不落腳也不停留在何處,當年不意停泊在她的身畔後,他就一直忘了離開,他一直想不出他不離開的原因,也許是因為與她作伴的感覺太好?也許是因為看著老被命運撥弄的她,他覺得心疼;又也許是他太過習慣與她兩人一塊兒關在書房裡,因為那時專心致志處理公務的她,那眼睫垂落的角度,是最好看的。
某種經由沉積再醞釀而起的強烈風暴,在他心底竄動肆虐,卻苦無一個出口,他尋不著可宣洩的理由,也找不著那麼一個可大肆發作的地方。
他只能站在門外,冷眼看著她,變成另一個人。
數月之後,承元殿上,紀非跪在金階之下叩首向皇帝謝恩。
殿上的文武百官神情各異。
銳王與沁王在朝中的黨羽,難以相信在那一連串不止息的暗殺之下,准太子妃依舊尚在人間,並且容光煥發地來到殿上謝恩。
這名傳聞中能助太子一臂之力穩固墨氏河山的紀家女兒,雖然年紀輕輕,但她卻有張令人驚艷的柔美容顏,長長的眼睫下,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看似靈動無比,微微翹起的嘴角,則似是無視著他們這一干大臣面上錯愕的表情,更加無視於同在殿上的銳王與沁王。
與太子同樣列位在殿上的銳王與沁王,面上雖是不動聲色,但就這麼冷眼看著太子臉上掩不住得意的笑意,與皇帝那鬆了一口氣後總算不再緊皺的兩眉時,他們不禁同時在心底扼腕。
怎麼她就是死不了?
沁王是在今日才得知,這些年來他排出大批潛伏在紀氏一族裡的內奸,之所以會無功而返,問題全都出在當今宰相紀尚恩的身上。這深奉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的紀尚恩還真狠得下心,居然親手送自個兒的一雙女兒去紀府做了替身,害得他大費周章在紀府白費功夫不說,還連殺了兩回假的替身。
而那個從一開始就知道紀府派上了替身這回事的銳王,眼睜睜的看他去做無力之功,卻從沒出個聲提醒他一下,銳王定是在心底笑他笑了很久吧?
實際上,此時的銳王,他是想笑也笑不出來。
他怎麼也想不通,紀非究竟是怎麼躲開那些刺客的?
據所派出去的門人與探子回報,紀非所居的那座小山,並沒有什麼特異的地理風水,也無任何特殊之處,可就是這麼一座平凡無奇的小山,他所派去的人別說是想上山,就連山下的小徑也踏不進去。
每回一到了山腳下,來得詭異的大霧即在他們眼前籠住了整座山頭,在那張手不見十指的白霧裡,似有面牆阻隔住了他們的腳步,阻止他們往前邁進一步,若是他們不信邪要硬闖,沒多久他們便會發覺,當他們走出迷霧時,已經來到距離那座小山有著百里之遙的無名小城外。
關於這一點,據百草的回報是,住在那兒那麼久,他每回上山從沒遇見過什麼迷霧,更別說是什麼看不見的牆了。
如今已死的百草沒能再給他另一個答案,而一直握在他手中的百草父母,前陣子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居然就憑空消失在軟禁他們的房子中,也沒能給他另一個答案。
始終隱身站在殿上的皇甫遲,跟在紀非的身後,沒有出聲。
他靜看著她在離開了承元殿後,來到了皇后所居的未央宮,去見她那個一手為她定下婚事的皇后姑母。
而這個風韻猶存的皇后,面對紀非,卻一非皇甫遲先前所想,她甚是不假辭色,對紀非的語氣中隱隱透著嚴厲,可又深知太子此時必須借助紀家的家族勢力,因此才不得不將這名侄女給迎進宮來。
這女人究竟是在不滿紀非什麼?
紀非不是都已經把自個兒賣進了皇家,去幫那個身子骨弱不禁風,日日都需要湯藥伺候的太子了嗎?聽說那小子性格還挺軟弱無能的,她這個皇后沒為紀非拼著九死一生進到宮裡來而感激涕零,她還對紀非擺個什麼臉?
愈看愈是反感,皇甫遲使勁按下心中的殺意,轉身跟著紀非離開的腳步,跟著她一塊兒出了宮。
離宮回到了紀府裡後,紀非在書房連連代太子下了幾道太子令,接連處置了沁王的左右手後,再模仿了太子的字跡書完一道手諭,將它與已經集齊全的沁王罪證,一塊兒都交給了蘭總管。
「小姐?」蘭總管兩手捧著重重的摺子與名冊,期待這日已是多年的他,眼底有著激動的熱意。
紀非伸手推窗檔,看著夏日午後天際一角逐漸飛來的黑雲,緩緩挪進後,密密實實地籠罩住了皇城的土空,幾道閃電橫劃過天際,同時亦照亮了她沉靜的臉龐。
她低聲道:「要變天了。」
轟隆的雷聲蓋去了她的低語,可站在她身邊的皇甫遲卻聽得再清楚不過,他踱著無聲的步子來到她的書案前,看著那支猶沾著墨汁的筆,回想著方才紀非在摺子裡,為沁王安下的罪名,並非一開始時所擬定的科舉舞弊,而是造反。
科舉舞弊只是一團糾結線繩的尾端,掏空戶部的存銀與壟斷國內的鹽米才是最大罪證。
沁王藉由金錢堆累而成的欲 望,自一開始時的偷偷貪污政務上數目不大的款項,到賑災所用的賑銀,到買斷鹽場抬高鹽價,到私建民倉暗中鯨吞朝廷官糧、令市場米價居高不下,再到科舉舞弊大賺士子文人的銀兩……
這些年來,沁王的欲 望變得深不見底,所謂的貪婪蒙蔽了他的雙眼,進一步烘托出他站在九五之上的野心,為了金錢,他一年走得比一年遠,伸入朝中的兩手,一年伸得比一年長且深。
同樣也是因為金錢,紀非尋著沁王一路所做的買賣,收買、囚禁了沁王旗下產業的掌事總管,逼他們吐出賬冊與沁王富得流油的家產,令他們托出盤根錯結的商事脈絡,同時亦將朝中與沁王交好的朝臣們的家底給查了個仔細,在將他們交給紀家之人逼供,折騰了他們的家族好陣子後,再策反那受不住折磨的朝臣們聯表上書其罪證,然後,她為富可敵國的沁王,親手安上了一個挾民生命脈準備日後造反的確實罪名。
當冬日來臨時,朝中一如紀非所言的風雲變色,停留在京中的撫遠將軍紀尚義,奉皇帝旨意迅雷不及掩耳地包圍了沁王府,然後宰相紀尚恩與太子帶著一干大臣,來到了沁王府進行大規模的抄家。
春嬤嬤恭謹地站在紀非的面前向她請示。
「小姐,這些沁王的黨羽該如何處置?」
「太子有何旨意?」紀非閉眼揉著兩際,提不起精神地問。
「太子的意思是,若無害,就別趕盡殺絕了。」
「婦人之仁。」她緩緩睜開雙眼,「除惡務盡,該死的一個都不可放過,沒涉入其中的,就安個罪名全都流放到太子名下的那幾座鐵礦礦山去。」
春嬤嬤攢著眉,語氣中有著不忍,「可……包括親族,人數有數百人。」
「將剩餘之人送至東南鹽場。」
春嬤嬤惶然地睜大了眼,在那些罪臣的親族之中,有一半皆是老弱婦孺,而他們在那等惡劣的環境之中,怎麼可能活得下來?就算是命磺點,他們又能撐過幾年?
「其心不誅,天下難平,造反不需理由更不需天時地利人和,只要尚存一心。」紀非決定將日後反叛的火苗自一開始就捻熄,「太子若問起,你就這麼告訴他。」
「……是。」
「蘭。」
「小姐有何盼咐?」蘭總管快步自門外走進來,差點就撞上隱身在室內,卻一時分了心的皇甫遲。
「陪我走趟天牢。」算算日子,她也該去會一會那名財神爺投胎的沁王了。
「是。」蘭總管雖不知她怎會突有這念頭,但還是去準備聯繫太子的人手,事先打點好一切。
皇甫遲不語地走出書房,先一步來到了紀府外頭,等著更衣後的紀非登上非官家的馬車,避人耳目地前往天牢。
對於天牢的地理環境,與這兒又關了些什麼人,初次踏進天牢的紀非完全不感興趣,由蘭總管領著來到了天牢最底層的黑牢之後,她站在牢欄外,看著裡頭在黑暗中待久了,因而一時難以適應火把叢叢火光的沁王,正一手半掩著臉,瞇著眼看向她。
「是你……」
「很意外?」
沁王冷冷哼了哼,「我只意外紀家竟能將你的小命看得這麼牢。」
他不在乎他不明不白的輸在她手上的原因,更不想知道她是怎麼將他扳倒的?
皇甫遲兩手環著胸,靠在牆上對那個詭異的凡人翻著白眼,頗想上前剖開他的腦袋,看著裡頭究竟裝了些什麼。
「你太小看紀氏一族也太小看我了。」紀非不以為杵,轉身盼咐,「來人,看座。」
「不知未來的太子妃今日怎會屈尊駕臨?」沁王不解地看著她坐在蘭總管找來的椅裡,一副閒適的模樣。
「我是來告訴你,你已不是沁王了。」她交握著十指,「另外,我有件私事找你。」
「私事?」
她沉沉的眼陣中閃爍著恨意,「你殺了我的兩個堂妹,你讓我伯父子嗣一人不存。」
「那又如何?咱們不過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罷了。」沁王嗤聲笑著,末了又狠狠地瞪著有如九命怪貓的她,「只是很顯然,紀氏一族的手段在我之上,至少我事前就沒料到她們竟然是雙生替身,不然我也不需費勁連殺兩回。」
「來人,取鞭。」紀非彈指向一旁交代,「不要打死他,就慢慢的打,慢慢的折騰,我就是要他痛。」
蘭總管愕然地張大了嘴,「小姐……」
「打。」
站在牢欄外,看著獄卒在紀非的令下,揮揚著長長的棘鞭,一鞭一鞭地往沁王的身上招呼,一同跟來的太子手下忍不住轉首看向紀非,在牆上一支火把的跳躍光影下,人人所見著的,皆是紀非那張冷酷無情的臉龐,唯有皇甫遲看見了,紀非她隱藏在心底哭不出的淚。
他知道,愧對紀尚恩與兩名珍視的堂妹,是紀非一生也難以抹滅的憾恨,她永遠也撫平不了紀尚恩心中之痛,她也彌補不起兩名堂妹所為她犧牲的性命,她欠他們的……太多了,如不是他們,她活不到今日,可偏偏,她沒法還。
因此她必須給紀尚恩一個交代。
最起碼,這是她能給他的。
當背後鮮血淋漓鞭痕交錯的沁王遭人自牆上解了下來,伏趴在地牢內陰暗的地面上時,紀非站起身來到牢欄前。
「方纔忘了告訴你,我已送你一家三十七口上路。」以牙還牙的她面無表情地道:「這會兒,你可以好好體會體會我伯父當時喪女的心情了。」
勉力抬起頭的沁王憤恨地瞪著她離去的背影,隨著她的遠去,晦暗不明的火把也一步步地離開了地牢,遠遠的,火光下只能瞧見她長長的裙擺翻飛,再然後,一切又逐漸沒入了黑暗裡。